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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深秋的第一股冷空气从怀俄明州刚刚经历过秋收的原野上刮过的时候,埃尼斯正窝在镇上的黑蓝鹰酒吧里打发着漫长寒冷的黑夜,这里狭小而破旧,空气里混着干草和牛粪的味道,肮脏的桌子上布满来源不明的污点,穷困潦倒的酒鬼们喝着廉价啤酒,一杯接着一杯,醉眼朦胧地听着老旧点唱机里断断续续放出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唱了些什么。

      埃尼斯轻轻晃动着手里的啤酒杯,听风把窗棱吹得嘶嘶作响,又一丝一丝地漏进来,带着令人哆嗦的清冷和凌冽。看样子今晚是要下雪了,这里离他的住处还有五英里,现在走的话大概还能赶得及在雪花飘起之前回到他暂住的拖车,如果等到下雪了再赶路,那今晚就有麻烦了,毕竟他那辆破旧的二手卡车没有装防滑链,雨刷也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坏了。

      然而,埃尼斯并不想起身,酒吧里的空气并不好闻,但与此相比,门外那无边的黑暗更像是一支剑,把挥之不去的孤独贯穿埃尼斯的身体。是的,孤独,埃尼斯并不对此觉得陌生,在少年时他趁着凌晨的星光开着破旧卡车赶往学校的时候,在青年时他顶着炎日与一群粗汉莽夫一起劳作的时候,在中年时他每日清晨从冰冷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孤独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他的侵蚀,然而,自从杰克死后,孤独终于侵入他的身体,顺着肌肉和血液抵达心脏,让他愈发害怕独处。

      风仍在孜孜不倦地敲打着一切,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个头戴牛仔帽的大胡子伴着凌冽的风一起卷了进来。他穿着挺括的风衣外套,漆皮的靴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整个酒吧的人都在把目光看向这个陌生人,他看起来似乎不像是会在这种廉价酒吧里出现的那种人。

      大胡子环视着周围,提高了声音:“埃尼斯在这里吗?埃尼斯.德.玛。”

      埃尼斯放下手中的啤酒杯,从角落里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在确定自己并不认识来人之后,他懒懒地举了举手:“这里,我就是。”

      大胡子走过来的时候带着几分犹豫,在埃尼斯注视的目光下,他似乎更加局促。

      “我想…..你可能并不认识我,我是兰德尔。兰德尔.马龙。”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德州口音,埃尼斯想不出自己在德州有认识一个叫兰德尔的人。

      “我不知道杰克有没有和你提过我,我是他在德州的农场邻居……”大胡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很低。

      然而,埃尼斯却像是耳边突然响起了惊雷,从心底涌出的巨大悸动袭击着他,原来这个就是杰克的那个“农场邻居”?!他妈的他居然还敢来这里?!

      大胡子并没有看清埃尼斯是怎么起身的,两秒钟之后他已经被狠狠地摔在地下,肮脏的桌布卷着灰尘呛到他的口鼻里,迎面而来的拳头里,他的鼻子不堪一击的流着血。

      一个酒吧的人都围了上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喊着:“打!打……好样的!”有人凑热闹地拧大了点唱机的音量,大胡子微弱的求救淹没在震天响的音乐声和一群无所事事人的嬉笑中,更像是一种点缀和笑料。一片混乱中,埃尼斯一把抓起对方的衣襟:“滚出去!”他的声音嘶哑地像生锈的铁犁。

      埃尼斯拖着大胡子撞开酒吧的门,凌冽的风迎面扑来,似乎是世界试图浇灭他沸腾的血液。但那些灼伤灵魂的苦痛又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只能紧紧抓着手里的这个混蛋,像酒醉的人徒劳无功地抓住一个发泄的对象。

      也许是因为太冷的缘故,看热闹的人并没有跟出来,清冷的路边上只有几盏孤单的灯,借着昏黄的光线,埃尼斯突然看到大胡子的眼角涌出一行热泪,又滚落在唇角的鲜血里,触目惊心。

      “他妈的!”他粗野地骂着,用力甩开手里的人:“他妈的!”他想不出更多的词,只能狠狠握紧自己的拳头。

      大胡子瑟缩了一下,很快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和鲜血:“对不起……”他开口说道,小心地看着埃尼斯的脸色:“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带着无所适从的悲伤。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却要用剩下的时光去一遍遍体味悔恨与孤独,埃尼斯看着大胡子的眼睛,那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有着和自己一样黯淡的神采,一瞬间,他的愤怒与痛苦变得那么无力与衰败。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他说完,转身走回酒吧。

      “我……杰克有一封信让我带给你……”大胡子在身后喊道,风把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

      “什么信?”埃尼斯转过身来,两簇火苗闪烁在他的眼睛里。

      “……信……不在我身上……在杰克家里……”大胡子艰难地开口,似乎是害怕哪句话没说对,又会招来埃尼斯的拳头。

      埃尼斯确实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揍上他的鼻梁。

      大胡子小心地躲过他的目光:“我……我没办法,逃走的时候我很匆忙,杰克交给我这封信,我没有来得及带在身上,后来我试图回去找,但老崔斯特一看见我上门,就直接用火钳把我轰了出来……”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他妈的来这里耍我吗?!”埃尼斯的声音含着爆发前的危险。

      “我想求你帮忙,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没准老崔斯特看在你的面子上会让我进屋,我就可以找到那封信给你……”大胡子的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你有这么好心?这样做他妈的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埃尼斯凑近大胡子,带着怀疑的语气。

      “我……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们生活过的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他妈的杰克.崔斯特……我知道我是个懦夫……我……”大胡子的声音被淹没在无法遏制的呜咽中,被冷风吹着,冰凉的贴进心里。

      无休无止涌来的风里,埃尼斯点燃一支烟,沉默了很久很久。

      02

      半小时后他们买了些面包乳酪和酒,匆匆驾车驶向莱特宁,那片埋葬着杰克的伤心平原。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天空飘起了雪花,在杂货店买东西时收音机里一个呆板的女声没完没了地在播送暴雪预报。这显然不是赶路的好时机,但两人谁也不能再等待片刻,大胡子的车子虽不是什么好车,但至少装有防滑链。不知是相信自己的车技,还是相信自己的灵魂,他们近乎盲目地觉得自己可以一刻不停地赶往杰克身边。

      在大胡子断断续续地讲述里,埃尼斯大致了解了他与杰克的种种。他们是在1983年春季决定一起离开的,那时杰克刚从怀俄明回来,带着一身雪山与丛林的冷冽,眸子里的痛苦像是山涧里永远化不开的溪水。他执意要和洛琳离婚,连自己最疼爱的波比都放弃不管,然而洛琳始终拖着,杰克终于忍耐不了:“妈的,我现在就要走,你要是不和我一起,我就自己。”他这样对大胡子说。

      他们一起回到了杰克老爸的农场,那贫瘠的、荒凉而寒冷的、杰克的故乡,老崔斯特并不欢迎他们,然而到底也没阻止他们在农场边上又盖起一栋简易房子。他们生活在那里,做农活,伺弄牲口。离开德州并没有使杰克的情绪好转多少,他要么被酒精麻醉晕晕沉沉,要么就独自一人干活,并不说话。

      大胡子虽然无可奈何,日子却也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那天傍晚杰克从镇上的酒吧喝醉回来,一反常态地和他讲了很多话,讲了埃尼斯,讲了那座再也回不去的断背山,1963年的夏天,他的19岁,那些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最后他在随手找来的一页包装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一封信,嘱咐说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就把这个给埃尼斯送去。

      深夜时分,他们终于筋疲力尽地睡下,却又很快被杂乱的敲门声惊醒,杰克下楼去应门,楼下依稀是一群醉汉的呼喊,大胡子忧心忡忡地从窗户向外望去,他们似乎人人都有武器,月光照在其中一个莽汉手里的轮胎撬棍上,闪着狰狞的光。

      “不,他不在这儿,楼上没有人。”他听见杰克的声音,接着是铁棍打在身上的闷响声,他们拖走了杰克,一群人乱七八糟地喧闹着,越走越远。

      大胡子躲在窗帘背后,被恐惧紧紧攥住心脏,良久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喊醒了老崔斯特,他们沿着小路找遍了旷野,却始终没有杰克的踪迹。

      “如果不想死,那你就赶紧滚蛋吧。”老崔斯特这样对他说,他们似乎都明白杰克到底遭遇了什么,却谁都不敢说破。

      他在朝阳升起的时候离开农场,杰克的母亲红着眼睛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他,他把车开的飞快,借以掩饰自己眼底涌起的泪水。

      杰克的尸体在两天后终于被找到,洛琳匆匆赶来安排了他的葬礼,他们把他埋葬在这块贫瘠的平原,却不允许他再靠近这里。

      “我永远记得那天我冲下楼去找杰克时看到的月光,那么冰,那么冷,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再融化的寒冷。”最后的最后,大胡子用这样一句不知所云的话结束了讲述。

      埃尼斯没有说话,一时间车厢内安静得只能听见雪打在车窗上的沙沙声。”他真的是被打死的”,他默默地这样想,脑子里却不知怎么浮现出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是他们自离开断背山之后第一次约会,他讲了厄尔的故事给杰克听,以此打消他脑子里那些疯狂的念头。杰克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想起那时候杰克沉默的表情,在那一刻,他其实是不是想说,埃尼斯,我不怕这些,所以能不能请你,也不要害怕。

      他觉得胸口如同压着石头,死亡像是无法撼动的分界线,是明知道如此却永远也无法接受的现实。他问着自己,如果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他还会一遍遍拒绝他吗?那微笑着,快活的,有着一双像马儿一样温和纯净眼睛的杰克,他被人拖着走向冰凉月光的时候,心底会不会浮起他们在断背山上生活时的某一个片段?他以为为了避免伤害彼此,他们可以永远忍耐,仅靠那点微薄的记忆支撑一生,然而事实是,杰克终于抛弃了过去独自走向了绝路。

      “如果不能去改变,就只能去忍受。”他一直那样坚定地相信这这句话,他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感情,除了忍受和退让,他别无选择。这么多年,他逃避着人生,逃避着家庭,一无是处,无依无靠,他把这些算作惩罚,加在自己身上,以此来换取和杰克相聚的短暂时光。然而现在他却迷茫了,他愿意和杰克一起浑身是血被扔在灌渠里遭受侮辱与死亡吗?不,他不想让他和杰克任何一人受到伤害。他能狠心和他断绝关系永远不再见他吗?不,他受不了离开他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是我自己的摇摆不定害死了杰克。”埃尼斯在心里给自己下了这样的结论,这样的事实使他的胃灼烧着想要呕吐的痛感,他喘息着摇下车窗,扑面而来的雪花和寒风里,他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你怎么了,你晕车吗?”大胡子一手扶着方向盘,转过头来看他。

      “不……”埃尼斯痛得缩成一团,迎面照来的刺目灯光里,他忽然看见对面的车不受控制地向这边冲来。

      “转弯!转弯!兰德尔,对面的车撞过来了!”他紧张地大喊着。

      大胡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车头向另一侧转去,随着一声巨响,他们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埃尼斯被冲击力狠狠地挤向车窗,头撞在车框上,鲜血直流。

      “他妈的!你会不会开车?!”大胡子跳下车子,朝着对面肇事的车辆走过去,耀眼的灯光下,对面车里的年轻人脸上写满了惊恐,因为刹车及时和大胡子的转弯,对方的车并没有什么伤害,然而他看起来却手足无措到了极点。

      “你下来!”大胡子走过去,狠狠地敲着对方的车窗,那年轻人脸上的惊恐却来越浓,最后他咬了咬嘴唇,一踩油门,调整好车头的方向,沿着大路开走了。

      “妈的,你回来,小畜生!”大胡子本能地追了几步,终于无奈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远。

      “那小子逃了?”埃尼斯捂着伤口走下车,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被冷风吹着,冰凉冰凉的。

      “妈的,要是抓到他,我一定把他的肠子打出来。”大胡子骂骂咧咧着,从车里翻箱倒柜地找到一条破围巾,勉勉强强帮埃尼斯包扎好,又去查看车子的状况。

      还好车子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保险杠卡在了护栏里,他们试了试,终于发现凭借两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把车子推动。

      “看来只能找过路的车子帮忙了。”埃尼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在看到大胡子冻得通红的鼻子时,犹豫了一下,又递给他一根。

      他们站在漫天雪花里吸着烟,风几乎要将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吹灭,沉默了许久之后,埃尼斯突然开口:”我得知杰克出事后,给他在德州的老婆打了电话,她告诉我杰克是出了意外死的,语气很冷淡。”

      “你是说洛琳?”大胡子吐出一口烟圈:”那是个厉害女人,整个德州的农机生意几乎都被她垄断了,杰克在她身边就像一个打杂跟班。”

      埃尼斯有点恶心,他的胃仍在痛着,刚刚被撞破的头还在流着血,他伸手捂住脑袋,大胡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杰克生活得很苦闷,这种事情你一下子就看的出来——他和老婆就是貌合神离,他的生活里只有波比,他对那小子太好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孩子脑子不怎么灵光,八成都是被杰克宠坏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是无所事事的状态,我一开始只是想和他打发时间,后来他让我和他一起离开德州,那时候我确实是脑子烧坏了,我想着‘走就走,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行了’,结果事情后来变成了这样,我老想,是我害死了他,我不该答应他的,但是你知道的,杰克有一种魔力,你总会轻易迷上他,然后没办法拒绝他的请求。”

      埃尼斯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捂住伤口的手被冷风吹着几乎麻木,大片大片的雪花交织在眼前,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大胡子的话断断续续地飘在耳边,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却觉得意识在离他越来越远。

      埃尼斯晕倒在雪地里的时候无声无息,大胡子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扶着他,徒劳地帮他捂住伤口,半个小时后终于有车辆经过,对方帮他们把车拖出来,又帮忙把埃尼斯塞进车里,大胡子以最快的速度开着车,试图将埃尼斯送进附近镇上的医院。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一家小诊所,扶埃尼斯进门的时候那医生几乎以为他是个死人。他为埃尼斯消了毒,缝合了伤口,埃尼斯一直昏昏沉沉着,他失血过多,又发着烧,情况很不好。

      几个小时后,埃尼斯终于清醒过来,大胡子正倚在诊所破旧诊室的椅子上打着盹,埃尼斯的起身惊醒了他。

      “你感觉怎么样?你刚才晕倒了。”他走出去叫来医生,那胖胖的老头穿着几乎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大褂走进来,拿出一支温度计递给埃尼斯。

      “先量一□□温吧,你烧得可不轻。”

      埃尼斯没有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他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但无力感和眩晕感折磨得他再次想要呕吐。

      “我没事,我不量这该死的玩意儿,兰德尔,咱们现在在哪儿?”

      “大概是圣丹斯县的某个小镇上吧,我也说不清,埃尼斯,你伤得不轻,我们在这儿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赶路吧?”

      “不……”埃尼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现在就走,不然雪越下越大,公路会被封,那我们就只能原路返回了。”

      胖医生绕过他,走进里间使劲把抽屉拉开,把温度计放回去,又啪的一声合上抽屉:“你还想今天赶路?我看你连站都站不稳。雪下得那么大,路面上又那么滑,铁定把你们摔成两摊肉泥。”

      埃尼斯没有理会那唠唠叨叨的老头,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着,大胡子只好赶紧扶住他:“埃尼斯……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么赶路吧,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不…..我他妈的不想再等。”埃尼斯说着,挣脱大胡子的手,坚持打开了门,漫天风雪卷了进来,几乎吹得他站立不稳。

      “你疯了。”大胡子急了,一把抓住埃尼斯,关上了门:“我们会送命的你知不知道?!埃尼斯.德.玛,你他妈的发的什么疯?你如果真的在乎他,杰克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他人都已经死了,你又来发的什么疯?!”

      埃尼斯几乎在大胡子的爆发中瑟缩了一下,胖医生从桌子后面诧异地看着他们,大胡子看了他一眼,深吸了口气:“埃尼斯,我和你心情一样,但我求你理智一点好不好?”

      “我和你不一样,他妈的兰德尔?!你们不会明白的,我从19岁认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见他的机会寥寥无几,到最后我需要等到邮局的退信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他妈的杰克.崔斯特已经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埃尼斯扶着无力地门框,他说不下去了,昏暗的电灯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大胡子不能确定那里是不是泪水,或许只是灯光的倒影。

      “我一定要走,兰德尔,你如果不愿意走了,我可以自己去搭顺风车……”埃尼斯再一次打开了门,这次他强撑着走进了雪地里。

      “他妈的这个疯子!”大胡子跳着脚骂了一句,顺手掏出一把纸币塞给那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医生:“不用找了,晚安再见谢谢。”

      03

      他们再次出发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路面的积雪被来往车辆碾碎,又结成冰块,路面比刚才更滑,大胡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埃尼斯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他被灼热的体温折磨着,在迷迷糊糊中却像是总能看到杰克的脸。

      黎明的时候埃尼斯似乎退了些烧,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混淆了梦境和现实,然而,当他坐起来时,却只看见大胡子满是疲惫的双眼。

      “你醒了?”大胡子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到哪儿了?”他沙哑着声音问,直起身子去看窗外,雪已经停了,微熹的晨光里,路边的原野堆满白色起伏的山丘。

      “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就到农场了。”大胡子说着,顺手拧开了收音机,早间节目里一个女声絮絮叨叨地播放着无聊的新闻。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下来在路边的休息站里吃过了早饭,煎蛋和牛奶都散发着一股焦糊味,他们勉强塞下去一些,又匆匆赶路。天已经完全亮了,厚厚的积雪被来往车辆碾碎,又结成冰堆在路边,把公路逼得狭窄而坎坷,路上挤满了车辆,长长的堵车队伍几乎看不到头。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走完了平常一个小时的路,期间目睹了无数因积雪和打滑引起的事故,埃尼斯接替了大胡子来驾驶,放松下来的大胡子在后座上睡得迷迷糊糊。

      上午十点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拐向农场的小路,绕过成堆的积雪把车子开下公路又费了他们一番功夫。这里和上次埃尼斯来时几乎一样,除了那时是深秋,荒凉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而现在那些最顽强的生命也都被白雪毫不留情地覆盖。

      杰克的母亲接待了他们,她的表情温柔而忧郁,埃尼斯头上的纱布引起了她极大的不安:“你的伤怎么样?需不需要再休息下?”她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他们的反对从厨房里端来热咖啡和饼干,那咖啡清淡得仅仅比水多了些颜色,饼干上有焦黑的痕迹。

      “抱歉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她歉意地看着埃尼斯,完全忽略了大胡子,似乎她的温柔慈爱只能奉献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人。

      埃尼斯坐在上次坐过的那张餐桌前:“您不必麻烦,我们喝杯热咖啡就好。”大胡子在他对面局促地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在这间屋子里的存在感。

      老崔斯特并不在楼下,杰克的母亲解释说他受了风寒,一直没能起身。

      “也许…您不介意我上去看看他…”埃尼斯的胸腔里充满了酸楚,仅仅隔了一年,这两位老人却像是更老了十岁。

      “去吧。”那忧郁的老人将手安慰似地搭在埃尼斯肩上:“我想他可能也会高兴见到你。”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的丈夫。”埃尼斯这样想着,起身上楼去看望那生病的老爹,留下大胡子和杰克的母亲在楼下坐着。

      “埃尼斯.德.玛?”老崔斯特在他推开门进来时努力坐起身子,这轻微的动作却引起他一阵剧烈咳嗽。

      “你来做什么?还带着那个挨千刀的大胡子….他叫什么来着?”他轻抚着胸口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喘息,看向埃尼斯的眼睛却像剑一样冰冷锐利。

      “兰德尔,先生,他叫兰德尔。”埃尼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只是想来这里看看。”

      埃尼斯以为那冷漠地老人会将他赶走,然而对方只是无力地将自己重新倚回靠枕上。

      “有时候,我觉得真的有些搞不清你们。”良久之后他开口说道。

      埃尼斯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觉得喉头发紧。

      “杰克小时候,我也记不清那时候他是几岁,反正还没有一张桌子高,我带他去牲□□易市场,在那里他看上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牛犊,非要缠着我买,我兜里没带那么多钱,更何况也完全没有给家里添置一头牲口的计划,但杰克不愿意,他先是赖在那里不走,在我被我拖回来的路上又哭了一路。”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儿子这辈子也成不了一个硬汉,他太任性,太执拗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农场这块贫瘠的土地满足不了他那些不顾实际的欲望。我总为他担心,只能尽力纠正他那种天马行空似的幻想,然而完全没有作用,他长大后只觉得我是个冷漠的老爹,早早就离开了家。”

      老崔斯特喘息了一下,似乎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耗费了他极大的精神。

      “后来他认识了你,埃尼斯.德.玛,他总把这名字挂在嘴边,他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关于你的事情却讲了一大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又像小时候一样,幻想着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指望着他早晚有一天会清醒,他计划的那些,早晚会把你们送进坟墓。后来他总算结了婚生了孩子,他那个德州老婆把他看得严严的,但到底他还是忘不了你们之间那一套。埃尼斯.德.玛,真的,后来他死了,我一直在想,如果他非要任性,我宁愿对象是你,而不是那个该死的兰德尔。”老崔斯特再一次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等到终于平复下来时,埃尼斯看到老人那浑浊的眼睛里有些湿润。

      “对不起,先生。”埃尼斯清了清嗓子,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你们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老人说着,闭上眼睛,再也没看埃尼斯一眼。

      埃尼斯的目光在老崔斯特那皱纹丛生的脸颊和花白的头发上凝视着,这孤独的父亲仍然保持着傲慢而冷漠的态度,然而埃尼斯却清楚地看到,他被打碎的心,也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疼痛。许久之后,他终于退出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埃尼斯下楼的时候大胡子和杰克的母亲仍然坐在炉火边的桌子旁:“我们拿不到杰克的那封信了。”埃尼斯过来的时候他这样说。

      “为什么?”埃尼斯想坐下来,却只觉得浑身颤抖。

      “前几天的暴雪把他们以前盖的那座房子压塌了,那里的东西都泡了汤。”杰克的母亲温柔地解释着,她抬起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擦了擦眼睛。

      有那么几秒钟,埃尼斯的头脑是空白的,之后迷茫不可置信和巨大的失望疼痛一口气涌进了他的胸腔,他忍不住摇晃了几下。

      “孩子,不要这样。”杰克的母亲带着无法控制的悲伤看着他,一边伸出自己粗糙的手握紧他的:“你知道他的心意的,埃尼斯,有没有那封信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在这里。”

      大胡子把脸埋在手心里,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抽泣的叹息。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来,滴在布满油污的桌子上。

      埃尼斯带着认命的神情坐了下来,他终于失去了和杰克的最后一次联系。

      埃尼斯和大胡子不顾杰克母亲的挽留,执意在午饭前离开,车子颠簸地开出农场,荒凉的角落里,光秃秃的树木掩映下,那栋倒塌的房子一片狼藉,仍然强支着的半边只留下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像是绝望的眼睛。

      “你还会来这里吗?”大胡子问着埃尼斯,他的鼻子发红,眼睛也红得像只兔子,这次徒劳无功的旅行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对那从未属于他的情人的怀念。

      埃尼斯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倒视镜里那越来越小的农场的影子,像注视着一个逝去而不可再得的梦。

      雪又下了起来,轻轻洒在这因白色覆盖而暂时隐藏了贫瘠显得纯洁无暇的平原上,又被风吹起,轻轻飘荡着,像是被时间默默带走的往事。

      他们的故事终究落下了所有的帷幕,埃尼斯知道这一切,然而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他所能做的,终究只有默默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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