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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忧草 ...

  •   靳庭萱出生在萱草花凋零怠尽的十月。

      萱草,又名谖草。谖,就是忘的意思。《博物志》云:“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
      古时候游子要远行时,会先在北堂种上萱草,希望减轻母亲的思念。

      靳庭萱的父亲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在靳庭萱祖母房间外种满了萱草。
      悄无声息行动的结果是——他把老人家栽的花挖掉了好多。

      于是大冬天的,老人健步如飞举着拐杖敲了男人几里路。邻居全都不缩在屋里烤火了,搓着手哈着气倚着门,笑得咳嗽。

      一个快秃头的老头儿毫不客气地冲男人发出“荷荷”的嘲笑声,笑着笑着鼻头就红了,开始“呲溜——呲溜——”擤鼻涕。
      一仰头那张皱了吧唧的脸上全是泪珠。
      周围人都不笑了,唏嘘不已。

      尽管被暴捶了一顿,男人仍然对萱草抱有十二分的热情,每天不顾天寒地冻吸着鼻涕蹲在一大片萱草前傻乐。
      秃老头儿气呼呼地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屋里。

      靳庭萱的母亲正坐在床上织一件粉红色的小裙子,见他被揪得耳朵通红,忍不住发笑。
      男人就跟着一起笑,笑得又英俊又阳光。

      男人把手轻轻贴在妻子的肚子上,对妻子说:“别织粉的,织件蓝的,肚子里的这位肯定是个小伙子。”
      妻子就笑了,笑他净说傻话,是男是女还由得了你说了算?
      男人得意起来,在屋里踱起步子,文绉绉地开始念诗——

      “草号宜男,既晔且贞。其贞伊何?惟乾之嘉。其晔伊何?绿叶丹华。光采晃曜,配彼朝日。君子耽乐,好和琴瑟……”
      吟的却是曹植的《宜男花颂》。
      宜男花,说的即是萱草花。

      妻子笑得直打跌,说好呀,原来你种萱草竟还打着这种主意?你做什么也迷信起来了?
      男人玩笑似答道:“战士的事,怎么能说是迷信?”倏忽又一本正经地说:“况且人活着总有百般无奈,若连美好的寄托与愿景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个盼头?”然后又开始念道:“《风土记》云:‘妊妇佩其草则生男。’……”
      男人念古文的时候头拗过来,拗过去,念到兴起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他的妻已经微笑着低头继续织那件粉色小裙子去了。

      ……

      一个月后,男人走了。
      临别时男人和秃老头,母亲与妻子告别,自是一番泪湿衣襟,黯然销魂。
      两位老人颤巍巍地立在寒风中,斑白的头发丝在风中乱飘,他还没显怀的妻扶着两位老人家,脸上冰凉,全是泪,望着男人的背影。

      走了几步,男人又折了回来。
      他对他挚爱的妻说,萱花刚开的时候,我就能回来了,回来后,我们一起给宝贝取个名儿,女孩儿就在诗经里找,男孩儿就在离骚里找?
      妻子肿着眼流着泪,却在笑,说男人真是老套,诗经离骚里的美好意象早被人取遍了,还能留几个给他取?别和许多人都重名了罢!
      男人眼圈鼻子一起红了,说,好!那就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斟酌斟酌!
      他又哭又笑,像个英俊的傻子。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然后,男人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
      男人的背影渐渐小了,望不见了。
      剩下三人还立在原地,望啊望,望啊望,望得眼睛都疼了。

      ……

      男人走的时候,还没有过年。
      三人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地过了年,扳着手指数日子。
      然后很快又很漫长的,冬去了,春,来了。

      年轻女人是很美的,尽管憔悴,肚子被春风像吹气球一样吹得鼓了起来,依然是美的。
      女人像是从中获得了某种支撑,精神气色看着倒是好了起来,像那片过冬后就越长越好的萱草。
      她每天都端一张小凳,抱着肚子坐在那片绿得晶莹碧透的草地前,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他的爸爸,盼着萱草开花。

      她开始织男婴的小衣服。
      里衣,外套,裤子,小鞋子。蓝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各种颜色各个季节织了个遍,全是男款的。

      ……

      春天就这样在女人的细密的针脚中一寸一寸挪过去了。
      六个月过去了,夏季姗姗来迟。

      直到某一天,老人发现有一株萱草开花了。
      那真的是一粒很小很小的花苞,圆鼓鼓的,通体碧绿,仅在顶部尖细的裂口处露了一抹很浅淡的鹅黄色。但被戴着老花眼镜每日一巡的老人眼尖的发现了。
      空荡沉寂的家里开始有了欢笑声。

      每天,都有新的萱花盛放。
      男人种的这种萱草叫做海尔范,花期漫长,才始迎夏至,又送夏归去,从六月开到九月。

      海尔范是一种特别的萱草,很难形容它的姿容:叶片倔强地直立着、上举着;花瓣儿三瓣品红,三瓣杏黄,然后红黄相间地眺望天空中萦回的白云,像是两朵色泽不同的花从花梗开始,经过深色的萼片,纤瘦的花丝,缠缠绵绵地紧相依偎,然后怀揣一腔孤勇,彼此拥抱着,直直窜向瓦蓝的天空。

      海尔范萱花是热烈而桀骜的,无论叶和花,都很是倔强,只在春风缭绕之际,显现一点温柔。然而,某些时候,仍是禁不住,以交缠的花瓣或风中的絮语,透露掩抑不住的秘密。
      关于爱情的消息。

      但,种它的人已然远去,跋涉万里之遥。
      挺着肚子的女人,艰难的折下一朵花,别在袖口。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萱花越开越热烈,红得像要滴出水来,又像要流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花已经开了好久了,种花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女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他们天天眺望向道路的尽头,望啊望,站成了三块痴心石。

      ——北堂种萱草,花开不见还。

      十月初,女人生产,生下一个男孩。
      男孩长得十分秀丽可爱,不像个男娃儿,到像个女娃儿。
      到底是个男孩。

      男孩没有名字。
      说要给他取名的人还没有回来。
      女人抱着男孩流泪。

      庭院中只剩几株萱花气息奄奄,朝不虑夕,落了一地残红。
      残阳如血。
      种花人仍未还。

      ——昔时花映水,今日水流花。

      最后一株萱花也谢了。
      两位老人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住最后一株花。
      年轻女人想,那个英俊的傻子大抵是回不来了。
      女人沉默的看着臂弯里的孩子,说,就叫庭萱吧。
      老人呜咽出声,好。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忘忧,忘忧,到底不能忘忧。

      靳庭萱出生在萱草花凋零怠尽的十月。
      同年,他的父亲在维和过程中牺牲,时年二十六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忘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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