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僧》西秋月

1、第 1 章

　　我想你了，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你曾说待我平安渡劫后便会回来寻我，可我却再没等到你的身影。
　　我踏遍扶风的每一寸都寻不到你，我急红了眼，不顾佛光普照，径直闯进了莲台寺，捆了普法那个老和尚。
　　我揪着普法的胡子，凶神恶煞道，“快说，释缘被你们藏哪儿了！”
　　老和尚盘膝而坐，幽幽开口，“女施主，释缘以身殉劫，早已圆寂”
　　我鼻头一酸，仍旧不松手，“老和尚，你不要信口胡言，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周身佛光闪闪，我法力低微终是抵挡不住，捏了个法诀飞出寺去，身后禅钟鸣鸣，普法老和尚低沉的嗓音缥缈虚无，“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我是妖。我不信佛，不信因果，更不信宿命。
　　普法说你虽天资聪慧，但命里红尘未尽，执念太深，似水中空舟难以渡化，便取法号释缘，愿了释尘缘。
　　可红尘嚣嚣，这大千世界，你我相遇便是缘，更是劫，你从湖水中救起我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这红尘劫的结局。

　　三百年里我潜心修炼，终于成了震慑十方的妖魔。
　　那日，烟波之上，你曾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你这小妖法力低微，若我不在，你早给湖里那些鱼妖蛇精生吞活剥，作了他们的下酒菜了！”
　　而我懵懂地望着你，你的眉眼弯弯，盛着我见过最美的湖光山色，“所以，你要努力修炼，成为一个不再让我担心受怕的大妖怪呀！”
　　如今，我做到了，却早已物是人非，我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终是背道而驰，云巅之上神佛不渡。

　　山川万古作伴，我跨过无数个轮回，终于天公不忍，让我重新看清你的眉眼。
　　高高的佛台上，你双眸微睁，望着台下的芸芸众生，讲着高深的佛法。你一眼就望见了我，而我突然慌张起来，急匆匆捏了个隐身诀。我害怕我如今的模样会令你陌生，我害怕你会不再记得我，于是我施法变回从前初见你时的模样，碧绿的长裙倚地，我袅袅走到你的面前，“小女阿碧，向大师讨个姻缘签”
　　你隔着荒芜的岁月凝睇着我，豁然一笑，“女施主这边请”
　　我的心怦怦直跳，紧随着你的脚步。
　　长廊里，朱红的灯笼轻轻摇晃，映着他的袈裟格外的鲜艳，脑海中，那个褪了色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我似乎是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释缘”
　　他突然停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神情淡薄，“女施主怎知小僧法号？”
　　我笑着说，“因为你从前也叫这个名字”
　　“从前？”
　　“嗯！从前！只是…”
　　“只是什么”
　　昏黄的灯火下，他站在光亮中，而我隐身在黑暗里，
　　“只是…我向来看不破情深”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苦笑一声，“为何还是这菩提偈”

　　那日，签上题
　　“风里叶山里云昨日似梦幻
　　雾中花水中月过往皆云烟”
　　再明了不过的意思，可我不信，我从不信命，似梦似幻、过往云烟又如何，即使天意弄人，我求的不过是他的一片真心。

　　我日日来找他，“小和尚，开开门呀！我是阿碧”
　　他也日日为我沏一壶茶，笑看着我饮下，然后讲那个说破了的故事。
　　“……白素贞最终被压在雷峰塔下，皈依佛门”
　　“人和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人妖殊途”
　　“可白素贞那么爱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果我是那妖，你会不会杀了我”
　　“斩妖除魔，渡人渡己”

　　三百年，因果轮回，我还是逃不过这劫数，于我于他，不过是渡人渡己。
　　那一日，他的茶终于起了作用，他闭眼念着佛经，不去看我痛苦蜷缩的模样，佛光如箭刺入我的骨血，散了一身修为。
　　“往后你就在这镇妖塔中修心定性，莫在害人！”
　　“南无阿弥陀佛”
　　四方佛像将我环绕，叫我望不见他的身影。这一刻，我才悔悟，原来我爱的那个人早已经身死神灭，不复存在，眼前的这人，不过空有他的一副皮囊，不过是我的执念深种罢了！
　　雾中花，水中月，他从来都不是释缘。

　　他日日来塔前与我念经，我的身体也渐渐堕入虚无。
　　我费力的将自己挪到门前，小心询问。
　　“…释缘，你可听见我说话？”
　　许久，门外才传来他的应答声。
　　我垂下眼睫，微微一笑，
　　“…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不想听”
　　“你知道的，我快死了…我这便要灰飞烟灭了不是吗？”
　　塔外的人不言语，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说，
　　“前世你为了救我，替我挡下那一道天劫，我一直感激在心，这一世就当还你这份人情，我将我的内丹给你，助你涅槃成佛可好？”
　　“我不是他…”
　　他突然猛地捶向塔门，
　　“我说了，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我一愣，脑海中释缘从前的身影踩着岁月的枯黄，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的笑容一点点清晰，眉眼弯弯里盛着最美的湖光山色。
　　“果真…你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我想起他与我荡舟湖上，银河迢迢，天水一色，我和他相对执手，他身上好闻的檀香气味萦绕在心头，“你的真身是株水草，那我便唤你阿碧吧”。
　　我想起他为我在湖面设下结界，他眉心的川字是那样的深，“你且等我，平安渡劫后我便来寻你”。
　　我还想起重逢那日，佛台之上他神情清冷，睥睨着我，或许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我是妖，一开始，他便要斩妖除魔。
　　最后的最后，我想到那首菩提偈，普法说的真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生我跌进这纷纷红尘之中，沾了一身罪业，可现在，浮生若梦，如云烟皆散。
　　都说妖是不会流泪的，我缓缓闭上眼，一股温热的液体却顺着脸颊滑落，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更听清了心底的那股执念。
　　“…释缘…我好想…好想你…”

　　许久，塔门被缓缓推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地上汪着一滩早已干涸的鲜血，血中那颗碧绿的珠子是那样的醒目。
　　珠子慢慢化成一道绿光飞入释缘的眉心，他的眼睛猩红一片，紧紧地捏着佛珠，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

　　“阿碧”
　　空荡荡的大殿无人应答，只有那佛珠散了一地，哒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