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轮回》司泽院蓝

3、第3章 隐过往

　　虽说这是空藏百年来第一次开殿讲经，但里头的很多内容远芳早就悟过了。唯一新鲜的是满殿的人，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好奇地到处打量。

　　相比之下，其他人对远芳的兴趣倒是可能更大些。自湛景拜入山门后已过去千余年，空藏从未点头收过一个弟子，更甭提他平日里像块宝似的捂着远芳，生怕别人多看一眼自己小徒弟的模样——

　　从本体是世所罕见的菩提白莲这点说，空藏收远芳为徒无可厚非；但若是他们知道这朵菩提白莲原本生长在封魔渊，羡慕嫉妒的观感八成就会带上微妙了。

　　这当口，两边都对彼此缺乏了解，也就看看、顶多再估计下彼此修为差距，远芳没多久就失了兴趣。他收回目光，听了两耳朵——空藏正在讲无上法华经第八卷，他两天前刚复习过——很快又走了神，在身侧仙山薰炉冒出的袅袅檀香白气中昏昏欲睡。

　　亲传弟子的位置靠前，他这一打盹，除了面对所有弟子的空藏，只有几个修为比他高的师兄分神注意才能察觉。

　　闻正离得近，不一会儿就捕捉到了远芳变得悠长的呼吸。他小心地侧眼一瞥，心中顿时大呼要命。殿上宽敞，他勉强借着香炉的遮挡，悄悄捏了个指印送过去——

　　被无形无状地轻推了一下，远芳动都没动，更别提醒了。

　　这波动静很小，奈何怎么说都是个法诀。蕴法素来对此敏感，略略睁开眼，冷淡地扫了闻正一眼。见四师弟一脸干着急的模样，他才看向一侧打盹的人，接着回以幅度极轻的摇头。随后，他又把眼闭上，心神瞬时入定。

　　闻正知道二师兄这是要他别多管闲事的意思，不由泄了气。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他只是不想让小师弟第一次听师父讲经时就被罚啊！虽然师父肯定不当回事，但这不是还有个身兼执法堂长老的三师兄嘛！

　　好在，被盖章认定为认死理的印顺这会儿也闭着眼，看样子听得已入佳境。闻正估量了下他再捏个指印被发现的概率以及印顺自己醒过来发现的概率，最终还是不敢冒险，只得老实照蕴法的意思做了。

　　一点波澜乍起，随即隐入湖面。等闻正再次入定后，位置最靠前的离乐才将心眼关闭。只从天资这点来说，远芳像极了湛景；但在师父的经坛上公然打盹？每次都第一个到的湛景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湛景……

　　离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毅然决然地将它丢到了脑后。

　　**

　　空藏的经讲了九天九夜。

　　在座诸人都早已辟谷，这点时间对动辄闭关几十上百年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更别提经过精妙的佛法洗礼，愈发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不说，修为多少有所进益。至于这个度，端得就看各人悟性了。

　　故而，讲经结束后，还有人想要留下来多听几句佛主的教诲。对勤奋的弟子，空藏向来都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这一来又拖了天把。等全部结束，空藏再放眼大殿，哪还有小徒弟的影子？他无奈地笑叹口气，略略放出佛识。发现徒弟没走远，他便收回佛识，迈步去寻了。

　　其实远芳就在山门附近。佛门乃清静之地，更何况无量洲？山门便是无量洲禁制的边界，不得随意使用法术，更不能动武。其中还有一条附带的，就是必须以人形入内。毕竟，不管中界下界，都是佛道魔三分天下，每家都免不了有些精怪。

　　远芳就是冲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原型去的。一天多的功夫，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看了个遍，直到空藏找到他时还意犹未尽。“师父师父！我看到多文鲤在飞！”

　　多文鲤，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音如鸾鸡，常夜飞。食之发狂，见则天下丰收。

　　对这种忙不迭的献宝，空藏眉毛都没动一下。“哦。”

　　“我还看到甘华桃在跑！”远芳没泄气，再接再厉地比划，“真的好大一个桃！”

　　甘华桃，生于三桑树之东、平丘之上，赤枝而黄花。人食果可成仙。

　　空藏只是盯着他，这回连哦都欠奉了。

　　“还有那个……”远芳还想顾左右而言他，但在对上空藏的视线之后，目光躲闪地败下阵来：“……师父我知道错了！”

　　空藏看着小徒弟低眉顺目装乖的样子，冷脸没坚持多久就破了功。“你知错个屁！”他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竟然睡了九天九夜，你当师父瞎了不成？”

　　“当然没有，师父！”远芳偷偷地瞄了瞄空藏的脸色，又大着胆子去摇晃他的袈裟衣摆，“师父讲义精研，徒儿受益匪浅！”

　　“哼！”空藏没好气，一把扯回衣襟，“你说你，好好一朵菩提白莲，打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远芳赶紧做无辜状赌咒发誓：“这我也不知道啊……说不定是天生的，师父！”

　　他的本意是为自己开脱，然而低垂着脑袋的远芳没发现，当听到“天生的”时，空藏的脸色很快地变了变。“自己不学好还找借口！”说着，他照着面前的脑袋就是一个爆栗。

　　说是爆栗，但空藏只用了一点力气，对修为已经高出普通弟子一大截的远芳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不过远芳还是配合地缩起脖子，小声讨饶：“是徒儿的错，徒儿请师傅责罚。”

　　空藏原就是做做样子，现下哪还有半分脾气？只得算了。“走，跟为师回去。”

　　远芳依言迈开脚步，不过片刻又想起另外的事情：“我师兄们呢？也都走了？”

　　“当然走了。”空藏忍不住横他一眼。

　　跟抽去骨头似的，远芳立即蔫了。“可我一直等在这里，没看见他们出来呀……”

　　“别以为师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心思，”空藏不客气地戳穿他，“你大师兄到三师兄都是人，不用看了。”

　　“啊？”远芳顿时极其失望。但他马上又振作起来：“那不是还有小师兄吗？”

　　瞥见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空藏最后还是没忍心卖关子。“他是蜃龙，不过大部分时候更愿意做一只大贝壳。”

　　远芳思索了下。一条金灿灿的蜃龙，尚可；一只金灿灿的贝壳，好像也不错；就是和三师兄有点像，太爱操心了……

　　“就没一个长翅膀的嘛……”他嘀嘀咕咕的。

　　听到这话，空藏心里又是咯噔一跳，但面上分毫不显。“为什么你要长翅膀的？”

　　远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下意识就回答：“他们说缺什么补什么，地上长的不就喜欢天上飞的吗？”

　　这什么歪理？空藏胡子都要被气歪了。“胡说八道！菩提白莲地上长得出来？”他使劲弹了一下徒弟脸颊，“说得轻巧，你倒是给为师种几棵瞧瞧？”

　　“哎哟！”远芳赶忙捂住脸，往边上跳开半步，委屈巴巴的。“别生气呀师父，我就是随口一说……”

　　师徒俩慢慢爬上白玉阶，此后一路无话。经过正殿时，做师父的远远地往那座悬空石像的方向望了一眼，神色莫辨。

　　**

　　虽说讲经一结束、远芳就溜了，没给印顺留下耳提面命的机会；但就如同空藏所说，除非瞎了才注意不到远芳从头睡到尾。兢兢业业、循规蹈矩的执法堂长老仍旧努力抓紧机会向空藏进言，说难得小师弟灵心慧性、若养成骄纵任性实属暴殄天物云云。几次下来，空藏被烦得不行，便大手一挥，打发远芳去后山面壁思过。一天折一年，统共九年。

　　无量洲后山多的是石窟。有堪堪只够容纳一人打坐领悟的，也有绵延数十里彩绘经变不绝的，藏经洞更是比比皆是。故而，说是面壁思过，对远芳而言不过换个地方修炼、也听不到师父的小课而已。虽说他还有些少年心性，奈何天生莲心慧质做不得假，修炼起来比寻常人等快出许多。

　　五六年过去，远芳已经把一大半石窟翻遍了；修为提升不少，身量也长大了一些。大多数时候，他盘腿坐在松间巨石上，于须弥海的灵气云雾之中陷入冥想；偶有闲暇，便选一处玲珑寒潭沐浴净身，或使出神通，上天入地变化一番，权做消遣。

　　若一定要说远芳有哪里不规矩，那只可能是须弥海一游。自从典籍之中得知飞升上界之门就隐藏在须弥海中后，他便惦记着进去瞧瞧。寻了个良辰吉日，他进是进去了，没受伤也没惊动任何人；可惜的是，一无所获——

　　里头一片白茫茫的云水不分，连扇门的影子都没有。

　　远芳猜测，约莫要境界抵达合道末期、即将飞升之时，那门才会愿意出现在他眼前。依常理来说，境界越高修炼速度越慢；就算他本质是菩提白莲，可能最快也得百余年后才有希望。

　　想想还早得很，远芳便掐灭了那点念头，继续专注修炼。就在这天，他成功突破化神后期，进入了炼神境。

　　“奇怪……”

　　远芳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上看。长空一碧如洗，晴朗得连半丝云都没有，更别提本应该有的雷劫了。

　　天生是化神境就算了；境界突破还没有天劫历练，菩提白莲修炼这么容易吗？

　　事情简单到远芳自己都忍不住犯嘀咕。按玄机天典记载，中界修炼境界从低到高依次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其中，炼虚境之前的天劫难度平平，之后猛地拔高。为了渡个普通的劫，他特意找了口最大最深的寒潭把自己泡进去，结果最后连这点准备都没用上。

　　虽然满腹迷惑，但面壁思过的时间还没到，远芳勉强按下找空藏问个究竟的心，打算翻些适合炼神境的经书继续修习。他心不在焉地从潭水里爬出来，突而又想到，师父知道这件事后反应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他没弄错，这事儿加上化形于什么东西都理应活不下来的封魔渊，他身上已经发生了两件反常之事……

　　远芳不禁开始发愁。神思不属地，他步入最近的藏经洞，一声清脆铃音却冷不丁在耳边响起，眼前满满当当的金卷霎时全数化作白光。

　　与此同时，封魔渊。

　　远芳认为这地方什么东西理应都活不下来，事实也确实如此。但眼下，在原本荒无人迹的不毛之地上，竟有三个黑衣人盘腿而坐。四下里天寒地冻，更兼飞沙走石，绝不是个修炼的好场所，他们的身形却岿然不动。

　　突然间，天边乌云堆聚，雷声滚滚而至，竟宛如天劫临近。三人同时睁开眼睛，望向云层中流窜的灿金电光。

　　“终于来了！”一人道，语气掩不住的兴奋。

　　“准备周全，算无遗策，不愧是尊上。”第二人感叹道。说着，他望向第三人，似有求证之意。

　　最后那个谁也没看。他径直起身，嘴唇微动。不过须臾之间，地下隐隐传来金石相碰之声；再过片刻，有黑玉珠自石面浮出。先是西方，接着南北，最后它们都合到了东方玉珠之中。

　　这指向……

　　前两人不由面面相觑，第三人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看来咱们不得不去拜访下空藏老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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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戏开场~
多文鲤、甘华桃：改自《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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