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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不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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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疏星。
没有雪,只有血。雪已残,血已冰。
梦魇犹未散,人却已惊醒。
雪又飘起,雪山上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气,挟着雪片扑簌簌地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在树下的一个人身上。
树下一块拦腰裂开的青色方石,依稀分辨得出上面刻下的痕迹,似是一块残破的棋盘。那人就坐在这棋盘之上。
一个奇怪的人。
身上只穿了一套墨蓝色的棉布单衣,肩上的雪积了将近一寸厚,化成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裳,一件厚厚的貂裘放在手边,他却不肯去穿,竟是故意将要自己暴露在这冰天雪地里。
他的身体挺直如身后的枯树,寒风冽冽却不为所动,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中是一柄三尺六寸长的剑,黑色的剑鞘,剑柄上一圈圈白色的丝缎缠绳。
冷风吹动了他腰间坠着的一块双生玉,莹透纯净,不带一丝杂质,两半白色的玉石轻撞在一起,发出清洌的声音。
看模样,是一个正值热血年岁的年轻人,一头黑发简单地束起,几缕鬓发落下扫过脸颊。一张淡然无尘的脸,一双皓月明星的眸,只是那眸子的光实在太淡了些,淡的近乎漠然。
年轻人失神地望着远处的雪山,亘古不化的积雪在黯淡的星空下闪着微光。
雪更大。
风更急。
狂风卷着成千上万片雪花在寒夜中肆虐而行,吹熄烈火,冰冻热血。
就连落魄的乞丐都躲进了勉强可以挡风的破庙里,还有谁会行走其中?
迫于生计的夜归人。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远离故土的异乡人。
寂寞空虚的浪荡子。
他们都有各自要去的地方,或浪酒闲茶、醉生梦死,或对影举杯、自酌自饮。
所幸,年轻人也有落脚之处,至少不必在外面受冻。
那是一家小小的客栈,在这人迹罕至的边陲之地,有这么一处烟火缭绕的人家实属难得。
客栈两层楼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地亮着,温暖的烛火跳动,是雪夜荒原中唯一的光亮。
两层楼的中间,挂着一块牌匾,刻着“却尘客栈”四个大字。
并不十分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刺骨的寒意将趴在柜台上一个昏昏欲睡的伙计冻了个激灵。
伙计急慌慌地扶了扶头巾,换上待客时一如既往的笑,两步跨到门边:“客官快请进,这冻死人的天气可不得了,您是要住店还是……傅公子?您回来了?”
门外正是那个年轻人,伙计赶紧让过身,接过年轻人手里的貂裘,将门重新关上。
年轻人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将伙计递过来的一杯温酒一饮而尽。
伙计满脸担忧:“公子,这么大的雪,身体总是会受影响的,穿上多多少少有点用的,就算您……”
“青乂,”年轻人将酒杯慢慢放在柜台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握着杯身,“温一壶酒,做几样热菜,送去我房间。”
青乂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下厚厚的披风,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黑色的包袱:“公子,您出门不久之后,了然居送来的。”
年轻人提起包袱,走出几步,又走回去,从胸前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放下。
青乂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银票和细碎的软银:“您这是?”
年轻人扫过伙计身上打了好几块布丁的粗布衣裳:“天气冷,去买几件厚些的衣服。”
青乂将布包重新叠好,脸上染了些许沉重之色:“公子,我这条命,不重要。您不必……”
“拿着,以后别再对我说这种话。”年轻人提着包袱,转进了厅堂。
厅堂设在一楼,专供客人吃饭喝茶,七八张桌子只有三桌坐了人,这里本就是人烟稀少之处,平时鲜有人问津,而再向东走约莫七八里地便是一个市镇,热闹非凡,与这里截然两个天地。
这种天气出现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为了猎雪狐而来。
雪狐只出现在冰雪终年不化的却尘雪山之上,寒冷的冬季,雪狐储存的食物消耗殆尽,纷纷出来捕食,正是猎人们撒网的最好时机。
坐在厅堂之中推杯换盏的三桌人多数都是猎人,身上穿着雪狐做成的衣服,轻便又保暖。
年轻人慢慢穿过厅堂,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只听一个粗嘎的声音道:“霍老弟,你听说没有,司家出事了,司老将军的独子司洛还有他的夫人都被杀了。”
说话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大汉,人如其声,粗旷又爽朗。坐在大汉对面的是一身劲装便服的青年,皱眉道:“可是殿下亲封的那位御前将军司越的公子?”
粗犷大汉道:“白城能有几个姓司的?不是他还有谁?”
劲装青年道:“司洛的夫人,就是那位医药世家沈家的千金沈千千?”
粗旷大汉一拍桌子:“不错!沈千千可谓闻名白城的美人,当初多少人踏破了沈家的门槛去求亲,却没有一个被她看进眼里去的,直到两年前嫁到了司家。”
劲装青年略一点头:“听闻那位司洛公子,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武艺超群,与沈千千两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可说是天作之合的一对,怎会突然丢了性命?是为何人所害?”
粗犷大汉道:“这咱就不知道了,听说了然居已经派了傅珏去查此事。”
“傅玦?!”劲装青年手一抖,酒洒了一半,“可是却尘雪山傅家……”
粗犷大汉忙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再说,年轻人正经过两人身旁,待年轻人走过后,粗犷大汉松开手,低声道:“这件事不可人前多说,傅家人早就死光了,怎么会是傅玦。你来自朔城,自然不知道,我说的这位,是傅珏,他是了然居无字诀的一等高手,无错公子。”
劲装青年笑了一声:“无错公子?因为从不犯错吗?人怎么可能不犯错?”
粗犷大汉低叹了一声:“说起来,咱们能猎雪狐,也是因为却尘雪山早已无主,可惜了傅家,还有宁家,这江湖中实力最强、势力最大的两大世家,竟毁在了宁玹桀手上……”
年轻人缓缓走上楼,楼下的交谈声越来越小。
二楼一字排开七八个房间,年轻人在西边最里面的一扇门前站定,手扶在门框上停了很久,一直没有推下去。
一丝淡淡地血腥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他的房间每日都会仔细清扫,回来之时,房间一定已被青乂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都扬不起来,怎会有血腥味传出?
年轻人的右手已按上了剑柄,左手轻轻一推,门向两边打开。
屋子里空空荡荡,乍一看与他离开时毫无二致,只是桌上的两只茶杯被打翻了一只,淡青色的桌布上还留着未干透的水渍。
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在房中响起,年轻人骤然握紧了剑柄。
呻吟声来自床榻之上,本被掀起的床幔此刻被放了下来。
“出来。”
年轻人声如冰刃,身周的寒气比冰雪更冷。
床幔里没有应答,只有时长时短的呼吸声,听起来气息十分不稳。
风雪把窗纸吹得呼啦呼啦作响,年轻人的手指仿佛只是轻轻动了一动,厚厚的床幔便落了下来,边缘齐齐整整,是被一瞬间崭落下来的。
床榻上蜷着一个人。
一个脏兮兮的人。一身灰白的粗麻布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污泥,一双黑色薄底靴磨穿了两三个孔,露出冻得发紫的脚底板。一头沾满油污与灰尘的头发散了一大半,遮住整张脸。
他的衣服已被融化的雪水打湿,身下厚实的被褥也被浸湿了一片,浑身直哆嗦,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油布包。
年轻人在他的身上扫了一圈,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一道道深深的勒痕,还有绳结的痕迹,仔细去看,这人的脖颈、手臂,只要是看得见皮肤的地方,全都是淤青,有些地方甚至还有被利器反反复复划过的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这人是谁?为何浑身是伤?又为何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年轻人略略低了身体,伸手去探那个油布包。
一道白光一闪而过,这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落魄之人手上竟多了一把锋利的短刀,刀身微弯呈长月形,突出的部分正抵着年轻人的喉咙。
“敢出声就要你的命!”
年轻人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看到了那人的一双眼睛。
“妖媚”、“嗜血”,这两个本不应放在一起的词被这双眼睛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比最媚的桃花更妖异,比最狠的野兽更狠毒。
那双眼像是一汪注满了毒药的深潭,让人不由自主地坠下去,年轻人竟一时无法移开目光,直到房门被扣响。
“傅公子?”青乂的声音压的很低,唯恐惊扰到房中之人休息,“酒菜都备好了。”
年轻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人拿着刀的手却颤抖起来,眼神也变得慌乱。
“不许让别人进来!不然我杀了你!”
刀刃刺进了皮肤,年轻人慢慢抬起手,那人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拿刀的手腕突然变得又酸又麻,短刀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