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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离别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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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白
小的时候,我读简爱,书里的意思说,只要人奋发努力,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生活会打破界限,人类可以得到救赎与新生。
现在,我只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什么是命运?
命运是,你处心积虑,却发现,徒劳无功。很多时候,我们只可以呆在应该的地方,有应该的细节,应该的社会与人群。
这是一个无病呻吟的年代。
孩子。老人。大狗。穿堂风。一去不复返。
我不是哲人。不是社会资深观察者。不是心理硕士。什么都不是。
我的内心有一块非常微小明亮的空白。被填满,被擦白,随心肆意。
如果你问我,生命是什么?
生命不是课题,不是文学,不是娱乐新闻,不是时间投影,也不是股份投资,不是小资情调,不是电脑辐射,不是癌症,不是世界杯,不是内心留白,不是孤独,也不是委屈。
生命是小王子。
咳颗,挺假的,是不是?
哎。
婚礼
我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这一张脸。细长眼睛,薄眼皮,褐色眼珠,中等高度的鼻子,嘴唇的形状比较令人满意,唇线优美,可惜,唇色苍白,上下嘴唇粘连在一起。脸上冒出几个新鲜粉刺。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张脸。
我的脸。
对着镜子,看了很久。秒针在表盘上一圈一圈地走,屋子很安静,连叹息都可以听到回声。我将手指蘸上一次性颜料粉,抚上镜面,把脸凑近。轻轻顺着眼睛的形状画出一只眼睛,线条断在眼角,指尖的颜料粉,跳跃,一点,一点,再一点。结束。
哭泣的眼睛。暗喻。
也许我这个人不可救药,自以为是到这种地步。
对着镜子叹气,微笑,无奈的。有一点调皮,有一点伤心。
然后合掉盖面。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礼盒里。
今天,要前往一场盛大的婚礼。
以我普通平淡的身份,遥远的距离,还有越过重洋的寂寥心情。
我知道,林尜,有些时候,是没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蹉跎过的年岁和时光,自然是有补偿——不管是恶性还是良性。
找到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结婚,生子,工作,白头,死亡。
我不觉得可惜。真的。
镜子上的暗喻,是我自私的心境。我希望假设你过得不快乐,我希望你记得我的脸,一想起来,就会叹息。
我不要你心痛,心痛不是成熟的感情,很快就会淡忘。
只有叹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涌动的暗喻,你会叹气,一声一声,越来老去。
一辈子,也就这样结束了。
不紧不慢,穿上礼服,然后开车前往进行婚礼的教堂。
踏入婚礼现场的时候,已经晚点。我把请贴递给入口的WAITER,他对我微一点头,微笑。是萧铫。
“你?你怎么在这里?”我看着他,有些吃惊。
他摇摇头,似乎不想回答,只示意我快些进去。
我多看了他几眼,步子已经迈进礼堂。
此时,神父站在耶稣神像下面,清朗的声音已经宣布过: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我听到一点尾音,停下脚步,在后排站定。
一对新人在人工设计的鲜花海洋和赞叹中,平静地拥吻。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脏上。新娘的面容隐藏在发群和丝绸的头饰里,皮肤雪白。她环住他的肩背。
脑海中,两人的身影忽然与过去的某一瞬贴合。
我扯起一抹微笑。置身事外的处境,想着离开。林尜的目光却低低地传过来,意味深长。
他的嘴唇在婚礼现场神圣的乐礼中,眼神却蔓延过此起彼伏的人头,准确地落到我没有防备的微笑里。我看着他,心里面很柔软。
只是淡淡地,向他点一点头,加深了祝福的微笑。
年少 1
“陆西扬!”
我回头,退下耳机。
“陆西扬,有你的邮件。”纪游生对我晃晃手里的东西。
他把一个快递包裹放到我摊开的手上,小小的盒子,没有什么特别。
我打开层层包装。
是一只戒指。银的。旧的。还有一张纸条。
很简短的一句话:谢谢你的宽容,扬,你让世界变得美好。
溢美之词。不是不悲哀。
“什么东西?什么意思?”纪游生凑过头来八卦,眼睛差点贴到盒子里的戒指上。
我无奈,把他的头推开一点:“家务事,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啧啧,扬,你不诚实!”他斜做眼鄙视状,不正紧的歪手伸过来点我的脑门。
我拨开他的手指,不理他。
“我记得林尜很木讷的,为什么突然送礼物写情书摘小抄给你?”他不依不饶,“你的小男朋友为什么送你礼物又写条?快说快说!”
我没有回答。一径向前走。
“喂!你是我老姐,你你你!”他叫嚣。
我戴上耳机。
“你在听什么?”他又好事起来,“你为什么不理睬我!”
“我在听MOBY的专辑。”我无奈,“我不是不理睬你,不过我真的不想理睬你。”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睁着天使般纯洁的眼睛,发出疑问信号。
“只是因为……”我转转手指上的指环,随便扯道,“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呢?”
“因为不想说。”
“你耍赖!”他两眼放光,细长的手臂勾住我的肩膀,呵呵地笑。
我停下步伐,看着他。
他也停下来,看着我,半晌:“你耍赖!”他强调。恶意的手拍拍我的后脑勺。
十四岁的清秀少年,纤细高挑的身材,微微突出虎牙勃勃生机,眼角闪烁欢娱笑意。面容鲜活,笑容清新。我看着他,觉得自己是老了。
“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愿意公开的事情,不可以一直一直问,那样很无礼,会让人讨厌。”我摸摸他的头。
“我讨厌你对我说教。”他仿佛很委屈。
“那就不要一直问。”我使劲推开他。
“不一直问,问题就不存在吗?”他后退一步,微笑。
我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扬……”
“那是因为我比较迟钝。没有办法处理问题,只好视而不见。”我对他说,“回家。”
“好。”
“以后有我的邮件,放在家里就好了,不要特意来学校找我。”
“好。”
“小游乖。”我调皮起来。
“笨蛋。”他在我背后骂骂咧咧。
我装做没听见,快步赶上刚到站的公车。
年少 2
游是叔父的孩子,据说小时候是智障儿童。叔父坚持不要。这孩子个给家庭蒙羞。
他说,给家庭蒙羞。
我讨厌他的态度。基因是你给的,凭什么错误摊到孩子身上。懦弱。
他应该对自己说,我是鸟人。
所以我讨厌他,面皮薄薄,年薪百万,却支付不了父亲的责任。
那一天。
叔父开着汽车,姿态潇洒,寻觅弃婴地点。
他把游的摇篮摆在大马路边的绿化带内侧。小小婴儿的摇篮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的阴影里。叔父蹲下腰去,注视了它一会儿,好象是不忍。
但最终,他亲吻了一下小孩子小小的面孔,拨弄了几摇篮的位置。还是走了。
上百万的跑车呼啸而去,留下一阵尾音。
尾随在他身后的我和父亲,静静看着这样一幕。
我嗤笑。尊贵的人类,就是这样,明明是舍得的,偏要装出一副不忍的慈悲样。手脚上不还是心狠手辣?
我最看不过去温情牌。更不要说这种虚伪的恶意出牌。
当时我年纪小小,却已经很懂得愤世嫉俗。
父亲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脸上一闪而过几分怜悯。父亲是佛教徒,然而他毕竟放不下。
叔父走后,我随着着父亲一起下车,父亲把游从摇篮里抱出来。然后我们就离开。
一切自然流畅。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
父亲是律师,处理问题一向强势斯文。抚养权正式转移过来之后,与叔父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淡。碍于家族关系,倒也没有断绝来往。游就变成了弟弟。
智障是借口,小游是私生子。私生子一般都是聪明伶俐,个性早熟。小时侯,游很漂亮,很可爱,也很乖巧。发甜发软的小身子特别娇嫩,贴在身上就不肯下来。讨人喜欢地紧,每个人都喜欢抱他。
他十岁的时候,我离异的父母复合。在我怪异的母亲教育之下,他个性变得开朗过常。
可爱的游,乖巧的游,会像洋娃娃一样闪动的哭泣的眼睛,都不见。
人是会变的。
年少愁
林尜。这个名字有点拗口。林尜。唉。
我们两个月前刚刚分手。
他比我略矮半个头。身材纤细,皮肤雪白,桃花眼睛,戴一条木鱼项链。说实话,是有点女气,看起来,还有一点过分年轻,像个初中生。
头脑很棒,常常参加各种全国世界竞赛获奖,心气高。
他有一个不错的家庭背景,每天都是宾士车加司机接送。
晚上乘公车,某某站下车之后,会有豪华名车接他们回家。这么纽来绕去的,无非是现在的有钱人,怕被抢,怕被宰,怕出事,还怕死
林尜么,也许是嚣张一点,不过在学校里绝对是个尖子生,不大说话,好孩子。
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小游常指着他的鼻子说,扬,你的小男朋友……
林尜不会生气。他对任何人都不是很关心。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无关紧要。
我很赞赏他这种脾气,不愠不怒,老僧入定一样的。
前两个月,林尜托小游交给我一个东西。小小的盒子,没有什么特别,内容:一枚银戒。一张纸条。
银戒周身镶嵌一圈琥珀,颜色质地都有微妙不同,这也是它贵的地方,我打了一个暑假的工,买给他当生日礼物。纸条上有简单几句话:谢谢你的宽容,扬,你让世界变得美好。
每次我从裤袋里掏出戒指和纸条(一直贴身放着),看着他清秀的字迹,眼睛都涩涩的。
我决定回去后把它们存封在衣柜的底端。
怎么可以让一个人的影响力波及两个月之久?我对自己笑笑。
年少 4
“你是……陆西扬?”
我点点头,觉得有点不安。
对方皱着眉头,修长的手指很随意地捏着我的申请表,看看我,看看表格上的照片:“你是陆西扬?”
面前的人有着与林尜极为相似的嗓音,让我心生疑惑:“是……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没有。”对方把我的申请表摆放一边,“你可以回去了。”
我心生奇怪:“为什么?”
“没有理由。”对方酷酷的。
“啊?”我皱眉,“至少有个理由啊。我不接受。”被拒绝,我有点心急,这次暑假的爱滋村支援活动,我一定要参加。
“于公,对不起,没有理由。”对方态度强硬,“于私,如果你真的需要理由,你可以电话我。十点以后。这是我的号码。”他递过来一张纸。
搭讪?本姑娘不吃这一套啊。我觉得奇怪。平凡如我,除了林尜这个怪胎,还有谁会喜欢。
我收下。
有谁知道,我在学生会外面等了三小时。
没有人需要知道。
三小时以前,据说有个重要会议,报名活动就中止了。
现在,华灯初上。
我沿着马路,回想学生会那个人奇怪的态度——这种危险活动,参加者本来已经很少,报名者应该被百般欢迎,没有道理被拒绝。
我的手指微微地发白。路灯投影我的身行,长长拽在地上,一折一折的。
为着这无理对待,我决定不会去打电话询问。
我知道,这样有些矫情。
但,有什么区别,总是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说法,一点实质意义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这个社会,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用人单位根本不需要回应你的质疑。学校里,至少不会给你难堪。
去年的志愿者林尜曾经在那里,教孩子读书,给农家干活,喂鸡喂猪,到田地里去插秧苗……我的想念不符合逻辑,我不知道插秧的季节,凭什么笃定他在田里弯腰插秧?
我想,也许,我只是想念他。
或者,我只是在怀念我的一种伤感情怀。
所以我想去乡村支援爱滋村。
电话铃不适时地响起来。
家里没有人,我只好去接。半路被椅子绊了一个趔趄,还好没有摔下去。
“喂?”
“陆西扬?”
“你是……”
“我是萧铫。今天面试你的那个。”
“哦。什么事?”大人物来面试,选拔志愿者果然是一件大事。
“你没有电话我,我只好自己打过来了。”
“……”
“呵呵,不要紧张。”他笑,低沉的,含蓄的。
我紧张什么,你自我感觉良好嘛。话没有说出来,只是皱皱眉头:“什么事?”
“不让你去爱滋村的原因是,受人所托。”他进入正题,“林尜认识吗?”
我心中一跳:“他……”
“不是,”他打断我,“别乱想,他没有,但是……同行的一个女孩子被感染了。”
我脑子里构思场景无数,心里面有不好的预感:“怎样的事情?”
“女孩子是徒步旅行的大连人,22岁,旅游杂志特约编辑,在我们学校组织的志愿者团到达之前就已经生活在那里半年之久了。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们来说林尜。”他顿一顿,似乎在整理思路,道,“事情大概是这样,有一日,村里面一个孩子进城看病,林尜和安娜一起带他去市立医院,本来是低烧,但是很久没退,感觉危急。在医院里发生乌龙事件,孩子手臂上的针头因为血管太细,扎不稳,林尜想重新插上,安娜抢过去,结果因为粗心大意,针头刺入皮肤……因为这件事情,林尜很自责。”
哦,哦,沟血编剧上场了。没想到,萧铫居然是罗嗦的主。
“那个孩子是被感染者吗?”我问。
“不是。”他苦笑,“否则也不会随便进入市立医院。”
“那是……怎么会被感染呢?”我困惑。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玩味地说,“孩子没有感染,安娜却被感染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有些东西,弄不清楚的。”他神秘地,“现在林尜和安娜都在河北。”
怪不得都看不见他的人。
“他不用高考了吗?”
“已经保送A大。”
“……恭喜。”
“亲自恭喜他吧。对了,来讲你的事。他回来过学生会一次,特别交代不能让你去……没有讲明白原委。他是我的学长,没有办法拒绝。况且,”他叹息,“一个女孩子去,也委实不好。”
我沉默一会,问:“今年的志愿者之中没有女生?”
“是啊。”他说。
“你能不能帮我传一句话?”
“当然。”
“林尜,我现在才发现,有些事情发生,只需要一个理由。”
“哈,”萧铫似乎被我逗乐,“他这个人,思维不是来自逻辑,很难知道他的想法。”
“萧铫,”我平静地说,“爱滋村这件事情,不应该让未成年人参加,即使是高中生。”
“谢谢提醒。”他干笑了几声,说,“你知道,我们也是身不由已。”
对,学校也要做政绩,要与众不同,对的。
于是我说:“再见。”
“再见。”
他挂掉电话。
年少 5
LIFE IS SHORT,HAVE FUN。
生命苦短,及时行乐。
前天,接到林尜的电话。
事情其实不复杂。一个出走的身份,加上一个无法抗拒的死亡命运。
一般,爱滋感染者有十年左右的潜伏期。
林尜是一个怎样的人,其实我并不了解。我也没有用力去了解。他的选择,事出的原由,我其实不想知道。
我只是给自己编造一个解释:每个人,其实,都只是,一颗过河的石子。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当喜欢变成习惯的惰性。只是希望他不要放开而已。
是啊。
我,把自己看地太过重要。
男人的退出,和女方的一心一意,心甘情愿,从始至终,没有关系。
他们有权利随时离开,没有感觉,觉得困扰,新欢加入……没有责任回应女方的痛苦。
其实,痛苦这种东西,与压力一般,习惯了,就好了。
林尜在电话里,声音如同往常清澈好听:扬,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扬,我现在的选择,是安娜。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其实没有我,你自得其乐,有什么不好。
林尜。林尜。
林尜,你说,生活常常因为遇见一些事情,翻开新的一页。
林尜,你知道吗。
在我听着你疲惫的声音的时候,我默默地想,你只是有难言的秘密。
我相信你。你不会始乱终弃。即使,我们那点,连爱情都算不上的半年,在很长很长的人生当中,原来,什么也不是。
我没有哭泣,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我不伤心。
可惜,林尜,这些,我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他提前去A大进行专门的精英训练,我继续我普通的生活。
时间就像沙漏里面的相对静止。生活是那个精美的双锥型玻璃容器,我是里面的沙子,常常,颠倒来,颠倒去。而容器,是静止不动的。生命是华美脆弱,而一成不变的东西,又是规则还是残酷的。
一晃,两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
年少 6
星期六,学校集体补课。高二下半学期,已经闻到黑色高考七月的死亡气味。
不知道高三的学长是如何自信度过的。我是指,那些优秀的学长们。高三理科组有一个很强的女生,据说数理化英语全部都是全国竞赛一等奖,早就被A大录取。去年,林尜因为化学竞赛进了全省前七,获得进入国家队冬令营的资格,同样也被A大录取。
而我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没有什么特长,只有自己努力一点了。
我敲着笔,在木桌子上发出笃笃的单调声音。物理老师在上面讲解力的分解,综合题。思维敏捷,思路清晰的同学才可以把它学好。我看了一下自己卷子上的分数,129,还可以,不太好,也不坏。如果目标是A大,那却是差得很远了。
现在的我,偶尔变得积极一点。上课走走神。中饭和同学一起叫外卖。白开水般的学生生活,重心都扑在学习上面。
一成不变。
中午去食堂吃饭。队伍很长,看起来要排很久。
等了五分钟,前面插队的男生理所当然不断增加,我到底等不住,掏出手机准备叫外卖,突然有只手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被一吓,手心一抖,手机摔到地上,电板和机身分家,状态惨烈。
看向肇事者,居然是林尜。
他弯腰的样子,优雅沉稳。头发有一点留长,遮住额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地站在那里。有一点,手足无措。
他抬身起来,把电板装好,递给我。此时的他,已经高出我半个头,需要仰视。
手指清洁,修长。是我一成不变喜欢的手。我看着那双手,视线一直不能够离开。
接过手机,诺基亚的坚实品质,反正是没有坏掉。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面,突然出现杂志上罗马和米兰的街景。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了连想的,一片混乱。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的脸。
“扬,来,”他的声音里有笑意,手掌贴上我的脊背,“我们到一个地方去。”
后背隐约传过来热度,让我觉得不安。我没有跟着他的力度趋势移动脚步。只是很平静地站在原地。有一点固执。(一点不自知的羞耻感,但是可以经由敏锐的神经潜意识捕捉。)
“我没有很多时间,”我说,“有事情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可以。”
拿乔。
“这次回来,专门是为了看你。”他说。
“哦。”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他是微笑的,我说,“说老实话,我是很吃惊。”
“我们一起去看安娜的墓地。”他说。
我看着他,有一点晕眩:“什么?”
“你愿意来吗?”他问,淡褐色的眼睛看着我,波澜不惊。
手指下意识握紧手机,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下午有课。中午有一场语文测验。”
他略微皱一下眉头:“现在的高二就这么紧?”
“还可以。”我说,想一想,又说,“明天有休假,现在我要吃饭。”
“我叫司机帮你去买。”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悲哀:“喂,我不知道你这样的用意。我们之间结束了哦。”这点文艺腔,说是逃避,也不为过。
“你觉得?”他挑起眉头,“我也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不在战争的情况下,靠着父母的供养……这样,真情流露不是痴人说梦么。所以生离死别才更加令人动容,不是吗?”我说,“我为安娜感到惋惜。真的。”
他转移话题:“扬,两天以后我会去美国。”
“斯坦福大学。”我接下话,“萧同我说过。”
“我不想留下遗憾,扬。”
“你的遗憾,不是我的。”我低下头,“我觉得,我几乎已经忘记你了。”
“你没有。”
“即使没有,也要假装,”我看进他的眼睛,“也要假装,已经完全没有了。”
“扬。”他皱眉。
“我不是一个好的对象,我自私,不会说话,而且不接受挑战。”我说。
“扬。”
“……”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他好看的脸凑近我,清澄的眼睛一片诚恳。
“误会什么?”我喃喃地问。
他温柔地:“把你知道的,最近有关于我的事情,说一下好吗?”
“你为了安娜把我甩了,我有一点伤心,正在生气中,所以决定冷漠地对待你。”
他看着我用力到发白的手指,问:“第一句。”
“你为了安娜把我甩了。”我有些生气,说话声音比较高,引来一堆视线。
“我向你发誓,我没有。”他说。
“什么?”
“陆西扬,你这个小笨蛋。”他笑起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到弯腰。
我也明白了一些他的话,但是很决绝地:“我们之间结束了。”
林尜的笑慢慢收敛起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解释。”
“我知道,”我说,“你一向强势。”
“好,我不勉强你。”他说,“来,吃饭。”
他不给我解释,只说,来,吃饭。
那个时候,因为年轻,我没有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心酸。我想,我鼓足勇气,撑起辛酸,拿最好的表象来面对你。为什么你要我给你一个机会,而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所以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我对他说:“我是一个死脑筋的人,一旦认定的事情,即使被推翻,后面的事情,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沉默,随后低低地开口:“那么,以后还是朋友。有什么事,找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用手绢包裹的银色戒指,放到我的手心。
他还是温柔的。
我觉得自己是一片白云。很白。很轻。循环在天地之间的水系中。
什么都可以不要想。也没有言语。快乐的时候。高高地飞起来;伤心的时候,变成晶亮雨水,重重落在地上。
有什么不好。
是啊。也没什么好的。
结束
后来我去找萧铫。
他很坦白:“没有错,是我设计你。“
我顿时觉得晕眩,扶住学生会办公室里的长长会议桌。
他又坦白:“我爱安娜,她把我当作弟弟。于是我决定,只要她幸福就好。我模仿了银戒,用爱滋村作引子,装作林尜电话你。安娜其实是诈病,然而,林尜也毫不心软。他是一个骄傲的人。现在你们完蛋,我的目的达到。”他看起来并不歉疚,手里面的年度工作总结一直没有放下。
我寻了椅子坐下来,问:“前一段时间他在哪里?“
“他在美国接受集训。”纸页被翻的“哗哗“响。
“你和我说,他是在照顾安娜。“
“对的。”他微笑。
我突然很生气,一把抽掉他手里的文件,调了调情绪,道:“你至少要尊重我在这里的现实,请放下你手里的那堆东西。”我接着说,“我记得,新生入学的时候,校长表扬才高一的你,说你有前途,凭你的才能,说不定可以当上国家领导人,我当时就非常佩服你。现在我告诉你,其实你的手法才能也不过如此拙劣,只是单纯如我,没有任何疑心地由你牵引着鼻子走。”我站起来,认真地鞠下躬,头发垂下来,遮掉我的表情:“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我直起身,没有看他,径直地离开。
我从来不晓得,萧铫,这个陌生人,竟然对我和林尜的感情用心良苦,设计挖苦,兢兢业业到这样的地步。
一切,都以爱之名。
伟大的爱,热烈的爱,残酷的爱,竞争的爱,稍纵即逝的爱,错过的爱。
可是,爱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萧铫找我正式地道了歉,做出承诺,以后如果你有难,我一定帮你担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很平静点点头:“我不觉得你欠我,如果你想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我愿意客串。”
他看着我:“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不如安娜,现在发现,你也有你的优势。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即使你知道真相,也不可能和林尜复合。因为你善良。”
我笑笑。
萧铫继续说:“安娜的本名,叫萧泉泉。她是我的小阿姨。”
是谁说的,爱是无罪的?
今天,萧铫在举行安娜婚礼的教堂门口当WAITER,是他放开了?
还是,在他算计我和林尜的时候,就已经放开。
我身在婚礼现场,默默地听着音乐,感受甜蜜婚礼的气氛。
安娜的面庞娇艳无比。
是啊,经历千辛万苦才和他在一起。
每一个女孩,都是上天的一份杰作。都是要好好地被捧在手心里的。
新娘也是。
我在心里暗暗地祝福她。
所以,别出心裁的礼物之类,呵呵,还是算了。我想象那颗来之前仍旧不服气不死心的倔傲的心,在这样一个普通婚庆的环境里,变地坦诚。
我离开位置,低下头,轻轻地退出婚礼现场。
结束的结束
这件事情过去以后,我去旅游。对着海拔4500的高原气候,身体强烈不适,但是内心很平静,生老病死,极其平常的事情。庄周说,生而不悦,死而不祸。我想,如果我死在这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可是我平安地回到城市里,做一个大杂志的小小编辑。
什么是命运?
命运只是个说法。
许诺过的诺言,也不知会不会随时消减。
何况,如林尜那般骄傲的人,只相信自己的坚持,连诺言都不会给。
可惜,他一直不知道,其实我比他更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