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无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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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又低又磁，极冷极沉。虽然两人近在咫尺，声音却遥遥从上方传来，徒增一种不可名状的虚幻意味。段无烟只觉周身血液沸腾一般骤然窜上大脑，乱糟糟一通折腾，卷走了仅有的思考的力气。
这……这声音……
好一会，段无烟才缓缓仰起头来，面前白衣男子如一座皑皑雪山一般直立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居高临下。若有若无淡淡的木香缘着那人纯白的衣角游入一片兰花香中，清冽而醉人。
来者神情淡然，整个人谦谦如玉，如圭如璧，俊逸观止，飘渺绝伦，风度翩极。右眼下方一寸处一颗恰到好处的褐色美人痣，纵是天上天下，仙界凡间，万千风姿，也只此一人。
饶是如此，段无烟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心态还是轰然崩塌了，而后便就地滚了开来。
既然是你，如今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得。
那我先滚为敬。
当然，他只滚了一遭，便觉得面前寒光一闪，一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利剑冷幽幽泛着青光从天而降，正正插在他腰侧的地面上，堪堪截住了他的退路，多一分，衣开皮破；少一分，则不足以威慑。
剑身寒光流转，凉意泛泛，既轻且利，既薄且威，正是那把一招将段无烟的名刀月魂震落凡间的神剑司冥。
段无烟被困在男子和司冥剑中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进退两难。
这厢林青枫和林归沐前去不事亭寻找师兄无果后，便转而前往十步轩，刚踏进门，首映入眼帘的便是林千山威风凛凛，面若寒霜，手持赫赫有名的司冥剑…………
…………剑尖直指向段无烟。
林归沐讪讪抬起手指指了指段无烟，“呃”了一声道:“师兄这是……”
林千山一言不发，剑锋半点没有挪动。
林青枫忙上前劝阻道:“千山，你定是误会这位段姑娘了，你且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何事至于如此？”
林千山闻言这才表情微微变了变，不过这一丝一毫的变化，在段无烟看来与之前并无区别。他重新打量了一眼段无烟，疑道:“姑娘？”
段无烟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咬着牙暗想道，该不会被他一眼看穿了吧。
不过他很快就放心下来了，看穿了又怎样？仅凭他一面之词，也没有那么强的说服力，他还能强行扒了衣服验身不成？
林归沐见状也忙过来替他求情:“段姑娘虽为女子，却有侠义心肠，大师兄且容姑娘说几句。”说完连忙冲着段无烟一通眨眼，示意他服个软求个情。
段无烟自然了解他们的心意，但他向来看不惯扶桑这个样子，以前是，现在越发看不惯了。便装看不懂，“哼”了一声故意道:“他都这样了，我还能解释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君便。”
林千山面色愈发冷若冰霜，俊秀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极力遏制怒火。司冥剑在手中握着紧了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才将剑锋稍偏了偏，薄唇中轻声吐出一个字:“走。”
段无烟却兀自不动，早在林千山尚犹豫时，他就灵光乍现，歪点子说来就来，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走？你在让我走吗？你可知我是何人？我可是……”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一脸“算了算了”的表情慨叹道:“唉……若不是无尘真君找到我，说我是你的什么……什么……天定之选，唉……我又怎会留在此地。罢了罢了，我大人有大量，谅你尚未知情，还是不予责备好了。”
方才刚进无尘雅境那会林归沐的话他也听了个大概，便就此借题发挥，好好调唆一番林千山。
果然，林千山极其质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段无烟还是读懂了他满脸大写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止是林千山，就连林归沐和林青枫听完他这一套说辞，也是目瞪口呆，半天没愣回神来。
段无烟乘胜追击:“怎么？不信啊，不信你去问无尘真君好啦，看看他怎么说？”
你去啊，等你问清楚回来了，还能再见到我，我跪下来向你求饶。
闻言林千山面色又寒了几分，段无烟甚至觉得，这时候再近他几分，定会被冻成一尊硬邦邦的冰像。
司冥剑铮然入鞘，林千山拂袖转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林归沐忙问:“师兄去哪？”
林千山头也不回:“无悔阁。”
那无悔阁便是他师傅无尘真君的府邸所在。林千山刚走到门口，一个疾步匆匆的人影极其慌张而来，根本没留意林千山正要出门，两人差点撞个满怀。林千山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叶茗廊，便降了降火气，淡淡道:“何事？”
叶茗廊平时嬉笑的面色此刻忽然变得格外凝重。段无烟只听他似乎是先深呼了几口气，紧接着声音才从门外传来:“今日齐鲁一带传来消息，说饶山瑕月山城于三日前一夜被屠，血流成河。城主左向荣，少主左衡连同上下老小左氏一族满门被灭，一人未留……”
竟是起惨无人道的灭门惨案！
说来这饶山瑕月山城是在齐鲁一带乃至整个修真界都鼎鼎有名的玉器供应地。饶山草木虽少，却多瑶、碧，满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瑶石碧玉。饶山本地便因地制宜，不重五谷，改采玉石。一众玉石散户中，首屈一指的便是瑕月山城。至于缘由，便是这城主左向荣是个八面玲珑之人，不仅为人灵活大方，而且行事果断周全，又四海皆友。况且沾了名扬四海的灵锁宫一些仙缘，于情于理都算半个修仙之人，所以与四海之内修真门户皆曾有交集。
林千山闻言语气却平淡如常，甚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凶手呢？”
“尚未查到。”
“知道了。”林千山微一点头，随即又安排道:“你让你三师兄去准备，明日卯时动身。”
叶茗廊作揖颔首，忽而又抬起头:“大师兄，茗廊还有一事。”
“说。”
叶茗廊便一五一十将今日那疯子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他，刚说完，便见林青枫等人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余光一瞥见段无烟，不知是气的还是惊讶的，舌头顿时打了结:“段段段段……”
段无烟听得头疼，扯了扯嘴角替他说道:“段无烟。”
叶茗廊脸色似中了毒一般难看:“你不是答应了我不乱跑的吗？”
段无烟佯装惊疑地环顾四周，无辜地摊摊手:“没有啊，我没乱跑，我都没出无尘！”
叶茗廊:“……” 是是是，你没乱跑，你只是胆大妄为，进了大师兄的房间而已。
林千山微一摆手，止住了这场无聊的对话，继续问道:“那人呢？”
叶茗廊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林千山问的是那个带回来的疯子，便一边引林千山过去，一边道:“那人是刚刚醒来的，只是……我觉得有点不太对。”
林青枫跟在后面，闻言问了句:“哪里不对？”
叶茗廊答道:“今日我们遇见那人时，他一直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可刚才他醒来我去看时，却发现他……精神是正常的。”
段无烟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没好气道:“说不定人家只是一时疯癫。”
叶茗廊大惊失色:“你怎么又跟来了？！”
林千山示意他不予理会，叶茗廊才继续道:“奇怪的就是，他看起来太正常了，正常得……很诡异。”
林千山暗暗压了压手中的司冥剑。
段无烟却不以为然，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跟着一众人沿着曲折萦迂却又条条相通的道路，到了一处未题任何匾额的深红色木房前。
不知为何，段无烟刚靠近，便觉得这间房子血气很重。
林千山未停脚步，身先士卒地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深红色木门缓缓打开，门后近在咫尺的赫然是那疯子略带狰狞的脸。
“嗬……”叶茗廊毕竟年龄小，猛一看到那张脸还被吓了一跳，忙缩着身子退后几步。
实在怨不得他胆子小，只是那疯子此时满头满脸的鲜血，整颗头颅仿佛刚从血水中浸了一遭才拎出来，糊得他五官都看不清晰。而且横看竖看那表情都委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阴狠，憎恶，极度的仇恨夹杂着莫名的愉悦同时滑过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得人心里发颤。
确实不太对劲……段无烟端着下巴微眯着眼睛随意地瞅了那疯子一眼，却被后者惊得周身一震，顿时一股遍及脊骨的寒意游蛇一样爬上心头。
————那疯子一双泛着血光的双眼，正正透过缕缕被血水黏粘在一起的乱发，直勾勾对上段无烟试图打量的目光。
四目猝然相对，段无烟忙撇开了目光，转而扫视了一眼摆设极简的房间。但见床角桌角皆是鲜血淋漓，就连地上也散着一滩一滩半干涸的血迹，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这疯子到底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刚刚为什么要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我？他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段无烟心中暗暗揣摩着，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
突然，那疯子猛的抽搐一下，像是被人从背后冷不丁捅了一刀一样，蓦地双膝跪地，目不转睛盯住了段无烟。
叶茗廊匆忙上前去扶住他，以免他再神经错乱将自己失手弄伤。只见那疯子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指向前方，一只手抖个不停，却在指向段无烟的时候定住了:
“你…………竟………………嗬嗬…………嗬”
竟后面是什么，那疯子并没有说，他只说了前面两个字，嗓子里忽然就开始毫无征兆的“嗬嗬”倒气。林千山连惊讶都没惊讶便迅速俯下身去，动作已经可以堪称是在一瞬间，但还是为时已晚。那疯子几乎是在一刹那就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抽干了气息一样，大张着嘴，圆瞪着眼，没了呼吸。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前后间隔时间竟不超过半盏茶。
叶茗廊来无尘求学还不足一年，还从未亲眼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啊”地低声惊呼一声，便猛的将自己的手从那疯子身子底下抽了回来，惊魂未定地看着死不瞑目的疯子。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是段无烟始料未及的，对他现在的处境也是十分不利的。不管眼前这些人怎么想，依他来看，还是很有必要为自己澄清一番。
他能肯定的事有两件，第一，他与这位疯子素不相识。第二，这疯子的死确实和自己无关。但是想要让面前这些无尘雅境的弟子也相信这些，却是要动些心思了。
他盯着那疯子的尸体沉思半晌，忽然眼神一亮，而后无视林千山等人沉默严肃的脸色，径直走向了那疯子的尸体。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疯子的尸体有什么蹊跷？”
尽管叶茗廊脸色还是白得骇人，闻言还是第一个大着胆子打量了那具尸体:“哪里……哪儿有蹊跷？”
段无烟指着那疯子的脸，冲叶茗廊道:“你再仔细看看他的脸。”
叶茗廊穷尽涵养也没能掩藏掉那一抹投向段无烟的鄙视:“……你该不会是在胡诌几句蒙混过关，为自己洗脱吧。”
段无烟差点飞起一脚踹在他脸上，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毕竟人在屋檐下。便深吸一口气稍微平息了下怒火，声音听起来却还是咬牙切齿的:“你那眼睛是不是摆设，此人面相明显一直是黑里透灰，正常人会是这种面色？再反观他性情，暴虐疯癫，整个人又神志不清，你再看看他这身伤。”段无烟隔着空气点了点疯子的头:“这里，还有胸部，以及腹部，伤得全是要害部位，七窍流血，通体淤紫，房间里桌角床角皆有撞击留下的血迹，如果我猜的不错，这身伤很可能是他故意为之。”
一言不发的林归沐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段姑娘对面相穴道很了解啊！”
段无烟自然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不想多事，便装没听懂摆摆手道:“略有耳闻而已。”
“哦？”林千山闻言却转过身，漆墨一样的眼睛死死锁住段无烟:“还是如指诸掌？”
段无烟满脑子反驳的话都在对上林千山那一双异常直接的眼睛后全都不知去向，只能一动不动勉强回盯着他，内心里竟然真的生出不可名状的心虚来，好似被眼前这个人一下摄住了心魂，只能被迫做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岂有此理，段无烟内心暗暗叫苦，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在气场上输给扶桑。
那过分的操控师却不以为然地别过头去，踱着他仿佛用丈尺量好了一样的方步，声音从段无烟后方传来:“茗廊。”
叶茗廊立刻应道:“大师兄。”
只听那声音又若无其事般淡淡道:“送客。”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无尘（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