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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花明月黯笼轻雾 ...

  •   今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那阵阵的雨水给这世上的一切东西,都镀上了一层天然的流光,连空气里都四处散发着雨水的味道、泥土的芬芳。室内一片安静,只听得到屋外落雨的沙沙声。我坐与案前,手上握了一支毛笔,对着一边的字帖练字。

      写着写着我就分了神:今天府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围绕在众人身边的气氛,除了沉闷依然是沉闷,前些日子那些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愉快的轻松和谐的气氛,完全被冷漠跟冷酷所取代。原因很简单,就是昨儿个在夜市上席公子扶了人家姑娘一把,吹皱了人家姑娘心中的一席春水,如果事情就这么简单倒也算了,可临了那姑娘留下一方秀满春思诗词的丝帕,带着满心的期待、满心的留恋、满心的爱慕……一步三回头的离去,而那席公子犹不自知——或许是知了也装不知。而站在一边冷眼目睹一切的余公子就带着满心的不乐、满心的郁闷、满心的惆怅一步一脚印的回了府,合上房门,任那席公子如何解释都不理会。直到今天上午连早膳都是让我端到房里来的。当时席慕容的脸色还真是……啧啧,染坊的染料都没他脸上的颜色齐全呢!

      想到这里,憋不住一笑,一个不留神,手一抖“樂”字的最后一捺就这么被我拖出了一条扭曲的尾巴。唉,真可惜了我半天才临摹好的一副字帖哟。搁下笔,看一整张纸上的自己的字迹,就象被一根根笔直的火柴棒拼接起来似的,毫无笔锋转折可言。古文多繁体字,毛笔又用的不太顺手,因为上一世惯用文字多为英文,所以汉字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认识以外,还真很少尝试写过。

      余兰亭接过我手里的字帖,细细看了半天,眉眼一弯:

      “嗯,不错!能看的懂。”

      “这是我新创的如体字!你可是得了我真迹的第一人,赶紧收好了!过个一两百年绝对值钱!”

      找了个底气不足的借口,赶紧跑到一边用喝水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余兰亭见我这番摸样,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爽朗,不似男子的粗豪大气,也不似女子的娇柔婉转,保养的很好的,不分男女的笑声仿佛能蛊惑人心一般,引得我也跟着他一阵开心的笑。

      “你应该经常这样笑的。”我发自内腑的说。

      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面带微笑且毫不逾矩,非常完美。可就是因为他做的太完美了,完美得对谁都一样,象被固定好了模式的机器一样。那样的余兰亭,虽然在笑,可是他笑的很冷漠很有分寸,嘴角微微的弯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象放在架子上待出售的娃娃一样,笑的美而空洞,没有灵魂。如果你第一次跟他相处,因为他的有礼相待而受宠若惊,那你就错了,因为相处久了,就能感觉到他这样的完美只是礼仪上的,你无法走进他的生活,除了那千篇一律的微笑跟礼貌。对他来说,你仅仅只是被他以礼相待的人,他并不会、或者说,本能的拒绝与任何人过分深交——我想他是在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可现在我面前的他是鲜活的——笑弯了嘴,笑出了声,声音爽朗如泉水潺潺,从身体深处传出,带着自由的灵魂在空中飞舞。而他因唱戏而来的行为举止,相较于男人虽有些阴柔,可却一点都不女气,是那种与他自己浑然为一体的、不分男女的、动人的气韵。如果说君梅是傲雪的梅花,天生就带了疏离感的话,而余兰亭就似那兰,纤秀俊朗,却不失自己的骨气。我在想,如果换个生活环境给他,他一定也是如大石头那样,是一个快乐而自由成长的男人吧!不会戴面具,不会对别人都心怀戒备。

      笑声渐歇,他抬手擦了额上的汗珠,脸上因为那一笑而晕染出了两片红霞,随后卧到了窗前的美人塌上,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看着窗外开得热闹的海棠似在沉思,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出神,卸下防备后的他就象亲人一般让人觉得亲切。

      “其实,在认识慕容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真心的笑。”他的声音里带了丝落寞,但是更多的是感激。

      “我从懂事起就生活在了‘三吟秀班’,三岁拜师,五岁出道,十岁成了台柱子。”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低不可闻的笑了一下,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如蝴蝶的羽翼一般。

      “以前唱戏是为了自己而唱,为了班主对我的养育之恩而唱。可后来,就由不得人了。”他用扇轻轻叩击手心,望着我微微一笑,是讽刺的,嘲弄的笑:

      “后来也是为了自己而唱,为了班主而唱。可含义却不一样了。你知道我的师傅是怎么死的么?”他忽地话锋一转,让我微微一怔,不过他却并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犹自说道:

      “我十岁那年,他被人赎了身,当时我们整个戏班子的人无不为他感到开心。他走的那天外面桃花花瓣飘落,印着他的笑很美、很美。后来我也是在那天,接过了他的棒子,撑起了那戏班子。师傅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他的一切都是我所追求的蓝图,所以我相信,我站到了他的那个位置,我也会寻找到我的幸福的。”

      他喃喃着:

      “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两年后,师傅又回来见我们了。他还是如同以前一样,一笑倾国倾城。可是戏班子里除了我,没有人为他这次回来的探望而感觉到开心,甚至有些人的眼里流露出的是深深的厌恶之色。我当时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然后第二天,师傅登台了,他要演他的成名剧目‘殉帝王’。”

      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都京城神话一般存在的戏子,我爹爹自从小时候得缘见了一次他唱的“殉帝王”之后,便念念不忘,直到后来他总是跟我和我娘提起那戏子——那个后来因为‘殉帝王’那出戏的最后跳崖一幕而出了意外,死在了舞台上的戏子——玉净流!而那出“殉帝王”也成了整个瑞国至他死后到现在都没有人敢演,也没有人有自信能象他演得那么传神的经典剧目。

      “是的,我师傅就是玉净流。你是不是也同外头的那些人一样,以为他是因为意外而死在了台上?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当时我看的很真切,他——是自杀。”

      说到最后,我甚至都能听到他声音里带着的颤音:

      “自古红颜多薄命,师傅长的很漂亮,戏也唱的好,他反串的花旦也都比别家的花旦灵动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摄人魂魄。于是师傅就红了,客人邀请吃饭,因师傅不太喜欢与人接触,所以是能推就推。再后来,有一个来头很大的人被惹毛了,说师傅不出去陪他吃饭,就封了戏班子。师傅就去了,一夜未归。第二天回来,在床上病了两天,里衣下满是伤痕。犹是我再小,我也懵懵懂懂知道那些伤痕意味着什么。那之后,师傅就变了,眼里黑暗一片,如死人一般。他不再淡漠,也不再闭门做低调的戏子,面对那些邀请应酬,也都来者不拒了,而他依然是那么笑着,却没有了灵魂……”

      一朵海棠花掉落在窗棱上,殷红似火,被纤细的指尖拈起,随意又狠狠捏碎,溢出汁液顺着那修长的手指滑落,似鲜血一般。

      “直到后来,师傅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为他赎身的男子,一个身份尊贵的人!那个男人为了他不顾时俗的眼光,八抬大轿把师傅抬出了门,那是多大的幸福啊,整个都京城都为之沸腾了。所有人都以为师傅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就这么幸福了。可是我们都错了——痴情是那人,负心也是那人。我想那时候师傅其实是想回秀班寻求一丝温暖的,可他没有找到,于是他就把自己葬在了‘殉帝王’那出戏里,在最后一幕‘跳崖’的时候,割断了系在他腰上的红绸,用他的命,殉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我当时就站在台下,他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灼得我心疼。而他那一跳,也成了不可逾越的经典,永远活了在人的心里,不可替代……”

      我无法用言语说出我此刻的感受,他的话让我联想到了很多我不愿意去回忆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求幸福还有温暖,还有坚贞不渝的爱情,可是为什么满布在身边的故事都是以悲剧做结尾。难道是我们错了么?难道我们寻求到的温暖仅仅只是一抹微弱的灯光,虽亮却不温暖。

      “后来我接替了师傅的位置,整整十年……”

      他重蹈他师傅的覆辙,十年。

      “这十年,经历了太多,多得我足以看清一切……”

      一个男人,自从承欢在别的男人身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慕容的出现,让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值得我期待的东西的,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喂,不要笑的象个木偶。’,后来我就学着怎样才不笑的象个木头。偶尔他也请我出去吃饭喝酒,我就象个真正的男人,同他把酒言欢。后来有一次,我陪客人吃饭,被下了迷药,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他救了我,自此他不允许我再唱戏,于是将我赎了身。那段日子是我最满足的时候。本以为他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可是……”

      他苦笑着:

      “终究我抱的希望还是太大了,所以失望的打击就来的更猛烈。赎身后我没有一技之长,只能依靠他。可我算什么身份呢?男宠?禁脔?就算他在乎我,又能多久?那董贤再得汉哀帝的宠,最后还不是落得自尽后被撅坟,草席裹尸,被抄家的下场?”

      他的面容微微扭曲,原本好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暗哑,让人心疼。

      “原本我是满足于这样的生活状态的,可是昨天在街上,当我看到那个姑娘可以正大光明的对他表白,那些男子女子可以正大光明牵手传情,我才意识到,我们这是错误的。虽然他并不在乎时俗的眼光,可是我害怕,师傅的教训还血淋淋在我面前啊!我不想被人当做变态……我跟他,是错误的。”

      “原来如此。”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跟余兰亭都惊呆了,席慕容站在门外,手里拎了一方食盒,面容平静语气平淡,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随后他进得门来,吉祥跟在身后苦着一张脸,非常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听了多久,听了多少。我望了余兰亭一眼,他紧咬着下嘴唇,想解释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

      “前段时间你说你很想念永和县许老头子家做的千层糕,今天上午我特地快马加鞭买了来给你。另外,我这两天有事要在永和县呆两天。吉祥跟如意就陪着你吧。我走了。”

      说罢,在不多看余兰亭一眼,便撩起衣摆就要离去,我一急,立刻跳了出来拽住他的衣角:

      “你不许走!你误会了……”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最后这几个字被我硬生生咽回了嘴里,席慕容那一双眼里迸发的冷意让我的内心硬生生的结了层冰。我怯懦地松了手,他一撩衣摆,出了门。

      屋子内一片安静,如果说先前府里的气氛是一座千年冰山,而如今就变成了座万年冰山!又冷又压抑。吉祥站在门外,手足无措。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余兰亭背对着我们躺下了身子。我跟吉祥对看了一眼,退了出去。掩好门后我一把就拽住了吉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少?”

      “来了不多会,刚好听到余公子说‘我不想被人当作变态,我跟他,是错误的’……”

      我无力的垂下肩膀,席慕容听到这话怕是心都会碎了,谁会容忍自己的爱情被别人说成是变态的行为,而那个词还是从他喜欢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我已经能想像到席慕容听到句话时,身体碎裂的声音了。于是转头问吉祥:

      “吉祥,你觉得爷对余公子是真心的么?”

      “一定是了,不说以前爷是喜欢的女人的。就说昨儿个吧,爷竟然还失眠了,一大早就眼巴巴坐在桌前等余公子来用膳,知道余公子还生气,还特地跑去永和县去买糕点哄他开心。这些事情,爷以前可从来没做过哦。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爷这回,可真是伤了心了。我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吉祥一脸苦色,他跟在席慕容身边好些年,自然是将席慕容的心思摸得八九不离十,听了他这句话,我心中做个打算:

      “其实爷今天话也只听了一半,余公子这人心思比较细腻,可能害怕爷对他只是一时的兴趣罢了。”

      吉祥听了,不禁为自己的主子抱屈:

      “咱们爷不是那种人……”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咱们两个做下人的在主子跟前做协调了,这样,明天看能不能拾掇着余公子去永和县……其他的,到时候再看吧!”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花明月黯笼轻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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