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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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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一路笛声,一路脚印。
卓东来沿着来时的游廊走了回来。
前面,微亮。
卓东来就驻足在了这“微亮”的边缘。垂着眼睫,安静得如同一片晨曦中飘落的雪花。
他在听,听笛声,也听那笛声中的故事。
正因为笛声中有了不同的故事,所以也可以轻易分辨得出吹奏的人。
在过去的一年里,卓东来常常就这么站着,分辨着那微亮彼端的吹笛人。
这很容易,因为只有两个人。两种笛声,两段故事。
第一个人,第一种笛声,讲述了一个寂寞的故事。
寂寞得如同一张苍白的脸,虽然美女簇拥、富可敌国,却只能在一个皇宫般的山洞中孤绝如岩巅青松。
第二个人,第二种笛声则讲述了一个想念的故事。
同样是寂寞,却在寂寞的珠帘后隐约可见一个紫衣女子低眉轻颦。淡淡的紫,如同她淡淡的哀愁。
想念与哀愁只有一道珠帘相隔。
那珠帘微晃,让帘子两侧的人都影影绰绰,互相瞧不真切,只能一边想念一边哀愁着,遥望着对方的影子,却小心的,不敢越过那颗颗相连的、如同用眼泪穿成的珠瀑。
卓东来一直静静地听,没有往前再走一步。
这个想念的故事,他听了很久,久到可以嗅出阵阵冷香。
一日复一日,他记得,当自己第五十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便终于忍不住好奇于那个吹笛子的人了。
人的情到底有多少?可以如他这般挥霍……
枉费的情……还要再继续枉费吗……
若是此情已枯又当如何……
一阵胸闷,仿佛心口上插入的剑尚未拔去,浸了血,生了锈,锈迹斑斑,血迹也斑斑……
他突然很想见见这第二个吹笛子的人,也想见见他那静坐于珠帘之后的“想念”。
所以,在又一次走到这“微亮”的边缘之后,卓东来宁谧的伫立着,就像是伫立在簌簌的天地间,望着天际线上那一抹逐渐转淡的紫色朝云。
那朝云逐渐变为橘色,又跃为耀眼的白。豁然间,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执拗的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于是有些自嘲的垂目。
当卓东来终于迈开步子的时候,是他终于决定了去见那个人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了弟弟的时候。
那一刻,弟弟披着深沉的紫,站在他的身后。而他自己就好象刚刚从弟弟的身体中走了出来。
然后,他走进了那片“微亮”,浑身浴雪的白。
此刻犹如那刻,吹笛子的人依旧,笛声中淡紫色的影子依旧,宁谧伫立的人也依旧。
卓东来轻轻的笑了笑,竟然像弟弟一样微微的晃了一下头,然后他披着浴雪的白,向着那“微亮”走了进去。
卓东来醒来的时候,李寻欢正坐在离床边三步远的圆凳上吹着笛子。
一年前的他也是这样坐着,吹着笛子,背对着醒来的卓东来。
逆光,卷发披在他的肩上,跳动的指间露出一截紫玉。
卓东来半张着眼,看着那人的背影。
虽然翠玉笛换成了紫玉笛,但是那个背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的,从一年前直到现在。
“翠云峻萃,如君双肩,飞瀑虹绯,如君墨发……”
卓东来突然就想起了这首诗。
这首诗写在一个用越州缭绫潢表的本子里,这个本子就放在冷香小筑的书案上。
李寻欢有的时候会坐在书案前,开着这个本子,看着那些诗,喝酒。
卓东来对别人的生活并不好奇,即使住在一起也是一样。
若不是那些诗的字迹看起来是那么的清秀、灵透——如同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美——他是绝对不会看上第二眼的。
那一眼,刚巧就看到了这首诗。
“翠云峻萃,如君双肩,飞瀑虹绯,如君墨发。
愿倚君肩,闻君发香,犹效眼前,水偎青山。”
后四句诗在心中升起来的时候,卓东来不知怎么的,就像是突然踩空了一样的感觉。
不是难过,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期望。但是那感觉也绝不是好过,因为此刻他已微微的感到了胸闷,就好像在大雨之前。
从始至终,卓东来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荷尖上的蜻蜓也不会惊起,但是李寻欢却似乎比蜻蜓还容易受惊。
他放下了笛子,转过头来,眼中就有了笑。
“东来,醒了。”他说。脸嫣红,嘴唇却像是剥了壳的菱角。
那张脸,卓东来一直看着,没有垂下眼睫。
李探花摸了摸脸,“怎么,觉得我好看了吗?”
“我只是在估计。”卓东来说,慢慢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一些初醒的沙哑。
“估计什么?”
“估计你昨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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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记得卓东来的衣服上是绣着一把刀的,但是现在却不是。现在,在原来刀子的位置上,是一朵云。
小高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卓东来。现在,卓东来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一下一下的为一只药锅扇着扇子。
他扇扇子的节奏很稳,和他的步子一样稳。炉子上的火很旺,跳动的节奏也很稳,每跳一下卓东来的脸就亮一下。
小高就一直这样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这样的卓东来已经看了将近一个时辰。
“你是在为李三兄弟煎药,还是在为你自己煎药?”虽然有足够的耐性,但是在有问题的时候,小高还是会问的。
“他。”卓东来简单的回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觉得你很适合煎药,”小高突然笑了,“或者说也许这天底下所有的事你都做得来。”
这个时候,卓东来才抬起头来,看看他,却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
“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像你一样,即使是煎药都像是坐在虎皮长塌上傲慢的扇风,”小高笑涔涔的走到卓东来旁边的竹椅上坐下,“我想,任何事都不可能让你改变吧。”
“那要看你指的‘任何事’是什么事,”卓东来轻轻地瞥了他一眼,手上的扇子依然没有停下,“没有人会一直不改变,因为世界上有足够多的事情可以改变一个人。而有些时候,这些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事情实在微不足道的让人可笑。”
“比如说?”
“比如说一壶水、一支曲、一首诗。”
“还有一个人?”小高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愉悦了,因为他似乎又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又从心尖上掠了过去,似乎又想起让他看见这只蝴蝶又让她在一瞬间消失掉的人正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没有理会小高的情绪,卓东来继续稳稳地说:“人们改变起来往往比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
“就连你也一样?”
“就连我也一样。”
“看来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小高突然笑起来,就像是那只蝴蝶又飞远了,远得看不见了,“或许你萧仲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运上自己一成的功力来为一个男人的药炉子扇风。”
一个男人的药炉子……李寻欢……
卓东来侧开目,因为他实在是不得不又想起了李寻欢。
像李寻欢那样的人一向都是难以估计的,无论是他的武功还是他的酒量。尤其是他的酒量,卓东来发现他的酒量似乎永远都在自己的估计之上。
那么他的人呢?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突然变得不如我所想……
卓东来忽然觉得心口一窒,那握着剑的人影又在眼前飘飘荡荡,而那人手里的剑正插在自己的胸口。
“你在想什么?”小高突然问道。
“没什么”,卓东来眨了眨眼,在他眨完最后一下的时候,声音就变得更加的冷静,“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鸡毛蒜皮的小事?”小高像是突然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凑过脸来,“刚才如果我出手,能不能杀了你?”
这显然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很值得为了这个问题而把脸凑得那么近,所以卓东来居然停下了手里的扇子,思考了一下。
最后,他点点头,认真地说:“能。但是你现在不会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难道你认为是因为昨天你出手救了平儿?”小高开心的笑道,“要知道,或许我和朱三兄弟有几百个理由可以杀你,又或许,杀人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卓东来淡淡的看了看小高,淡淡的说,“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当卓东来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转过脸去向着炉子吹了一口气,手上的扇子也动了起来,那蓝色渐灭的火苗立刻又旺了起来。
小高完全没想到卓东来会给他这样一个回答,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态度。于是他看着卓东来的侧脸,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想杀你。但是,”小高停下,犹豫的嚅嗫了一下嘴唇,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真是很不明白,有的时候你似乎很了解我,了解得可怕。”
卓东来没有再看他,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很轻,轻得就像是叶梢上蒸发的露珠。
泪痕已逝 紫气已散
刃犹在胸何须再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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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饭的时候,朱猛不在,他上街去了,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和卓东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今天街上的人不多,消息却不少,至少可以让朱猛在半个时辰之内听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比如,被围在镇子里的另一路人马,昨天晚上并没有乖乖的躲起来。他们居然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挨家挨户的吓唬了好几户人家,才在一个瘸子的家里过了夜。到了今天早上居然又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比如,知道了这些的苍狼镖局并没有去搜那个瘸子家,而是照常在街上盘查路人。
至于那些谁家的小子被打掉了一颗牙,谁家的姑娘差点被调戏了之类的事情就没必要再知道了。
朱猛拎着一包花肥回来的时候阳光正好,房子虽然看起来旧了一些但是旧得很舒服。
远处的李寻欢正靠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披着从干枯的藤条间漏下来的阳光,削一个木头小人。
木头人刚刚才被削出一个瘦瘦轮廓,看不出性别。
这些,朱猛并没有留意,只是多看了一眼李寻欢手里的小刀。
李寻欢也并没有留意朱猛,只是在朱猛放下花肥,开始猫着腰在院子里剪花枝的时候多看了他一眼。
卓东来端着药碗送去给李寻欢的时候,朱猛就那样猫着腰在院子里剪花枝。虎背猿臂,比铜钱还粗的手指间竟拈着纤细的花枝。
路过朱猛的身后,卓东来的脚步没有慢半分,却忍不住有些想笑,因为他觉得即使他以前见过朱猛也绝没有见过这样的朱猛。
卓东来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发现,在他从朱猛的身后经过之后,昔日的雄狮堂堂主直起身来,望着他的背影,饶有兴致的撇着嘴角。
朱猛的确见过很多种卓东来,但是他也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踩着一地阳光,去给另外一个人送药的卓东来,所以朱猛竟然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或许一个人改变起来真的并不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