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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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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常青镇,离昔日的红花集五里。
这里,长安与洛阳的中央,本就应该有个镇子。以前是红花集,现在是常青镇。
年已经过了,但依然很冷。小高仍旧穿着一件粗布短衫,叼着一根干草,提着他的剑,在这样一个爽朗的早晨,进了常青镇。
镇子并不大,但是小高实在惊诧于眼前这连成一片的青楼和酒肆。自红花集没落只有一年时间,这里实在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这么副样子的。
可是小镇子还是小镇子,不会像大城市那样,市坊分明、晨钟暮鼓。在转了几个弯之后,小高来到一个小小的院子前。
这个院子,是最普通的院子,简简单单的用篱笆围着,几间灰色砖房安静的伫立着,屋上的瓦楞中还有昨夜结下的霜。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院子里,一个粗壮的汉子正蹲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认真地浇灌着一盆花苗。
“就算你浇再多的水,这花也不会在正月开的。”一看见汉子的背影,小高就爽朗的笑起来。
汉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威武的面孔,那张脸,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拥有的,那张脸让人一看就会觉得这个人一定拥有一段辉煌的过去。
“小高!”那汉子立刻面露喜色,说话的声音就像白日里打了一个响雷,“正月确实不会开花,可是我却不能不浇水。”
“因为不浇水会死?”小高抱着双臂,悠闲的踱到汉子跟前。
“因为不浇水我就看不到夏天的开花。”
“所以只要不死就能开花?”
汉子点了一下头,一双似怒似威的虎眼笑望着眼前的高渐飞,“对,只要不死就能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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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想不到,雄狮朱猛,昔日威震江湖的雄狮堂堂主朱猛,此刻正带着自己一岁大的儿子坐在常青镇一个最不起眼的酒肆里,和一个没有人记得他是谁的少年剑客一起喝着全国最好的酒。
“好酒!”小高用袖口抹了一下嘴角,将第三只空碗撂在桌上。
“小高兄弟,这一年,你在山上过得可好?”虎目含笑,朱猛又给他们俩各自满上了三大碗。
“我好得很,”小高伸出胳膊,拍拍他的肩膀,“朱猛兄弟,你看起来也不错啊。”
朱猛同样伸出手拍了拍小高的肩,大笑道,“一年不见,小高兄弟倒是更敢摸我这老虎的屁股了啊。”
“在这世界上除了你朱猛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管自己的肩膀叫屁股了吧。”小高阳光明媚的笑着,这是他最常见的表情,见了这种笑,没有人的心情不会好。
“记得去年,我曾祝你身子康健、长命富贵,”小高端起酒碗,“今年我再祝你长命富贵、身子康健!”
“好!”朱猛哈哈大笑,也一口气喝空了自己的三只碗。
眼前的朱猛与一年前闯长安、杀杨坚、斩孙通的朱猛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豪情万丈、豪气干云。只是小高发现朱猛每干完几碗酒,总会照顾一下身旁的儿子。
朱平,蝶舞给朱猛留下的儿子,已经能零星的说一些话了,比如叫“爹”,他也能够走路了。朱猛对他视若掌上明珠却从不娇惯,比如说现在,朱猛就让他像一个男子汉一样的坐在旁边而不是被人抱在怀里。
“平儿很壮实啊,”小高新奇的注视着朱平头上戴的虎头帽说,“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以后会成为像你一样的大英雄。”
“我朱老三的儿子,一定比一般人强,而且要强得多!”朱猛眼里绽放着自豪,但是紧跟着又叹了气,“不过我倒希望他的一生可以平静一些。”
“可是他是你朱猛的儿子,就注定不会平静。”
“为什么?”朱猛饶有兴致的看着小高。
“我下山来常青镇的路上不小心听到了一些风声,你雄狮朱猛恐怕又要不得安宁了。”
“怎么?”
小高挑起眼睛看看朱猛,戏谑的说道:“这常青镇人来人往,是江湖过客必经之地,我就不信我高渐飞知道的消息,你就未曾听说?”
朱猛的脸色有些沉下来了,他确实听说了,而且听说了很多。
自从一年前大镖局倒了,原来合并的三十九路乌合之众立刻各自聚集党羽,互相斗来斗去、吞来吞去,谁都妄图一统江湖,却谁都没那个本事。
“本以为大镖局倒了是一件好事,”朱猛喝掉碗里的酒,悻悻的晃晃头,“没想到……哼,江湖上恐怕又将是一番血雨腥风了。”
“是啊,你我虽已退出江湖,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是你,我听说很多镖局都想争取你,或者是要杀你,”小高倒是满口的轻松,“不过谁能料想得到,你竟然就在这常青镇上呢?”
嗤笑一声,朱猛低低的说,“毕竟在这江湖上,像卓东来那般的人物太少了。就凭现在那几个酒囊饭袋,老子还真不放在眼里。”
“对了,”朱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去过红花集了吗?”
“去过了。”小高点头。
“他们还好吗?”
“他们很好,小镰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整个红花集就他们两个人,有什么理由不好呢?”
“红花集……”朱猛端着酒,眼前又浮现出当日被围之时,自己一睁开眼就面对着一场场的杀戮和内讧,而面对着那些死在眼前的人,自己只能一个一个的亲手埋葬了他们。
“你又想起钉鞋兄弟了?”小高问。
“当日红花集死伤无数,听说大镖局光清理尸体就清理了整整三天三夜,街道如同用血泼过一般,”朱猛沉浸在回忆中,“就是那样的景象太惨了,后来往来过客才不愿再经过那里,才在五里之外兴起了这常青镇。”
“这镇子不错,”小高晃动着一双亮亮的眼睛说,“来往之人虽然龙蛇混杂,但是却不像红花集那般都是一些亡命之徒。”
“但是这么大的镇子在一年之内就兴起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朱猛叹口气,“江湖果然不平静啊。”
“平静了,还能叫江湖吗?”小高笑道,“不过在这里,你雄狮朱猛倒是能平心静气的种花啊。”
朱猛哼笑一声,只端起酒来喝。
“你种的都是些什么花?”小高接着问。
“对我来说什么花并不重要,”朱猛放下碗,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点凄凉,“重要的是它们可以开花,可以有香味,可以引来一群群的蝴蝶。”
“蝴蝶?”高渐飞沉默了,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朱猛还是在念着蝶舞。
“小高兄弟,你可别笑话我,”雄狮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同时掺杂着失落与期翼的表情,“我想有一天如果平儿长大了,问我他娘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可以指着最美的一朵花告诉他:‘你娘就像那花一样美,你娘跳起舞来的样子就像那花上的蝴蝶一样美妙。’”
东子……小高心里又闪过那张和琥珀一模一样的脸,自己离开她的时候她正在跳舞,那是自己唯一一次见到她的舞,那也是她一生中的最后一舞……
现在,小高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爱上她的,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她还是爱琥珀,只记得自己很爱她,爱到可以为了她手刃兄弟。也许就是因为爱得莫名其妙,所以遗忘得才快吧。
朱猛应该比自己爱她爱得更深吧——小高抬眼看看雄狮——所以也伤得更深……
一张桌子对坐两端,一坛酒倒进两个碗里,一个女人却在两个男人的心中百转千回。
正在把酒碗往口边送,朱猛突然顿住了。他扭过脖子,身旁的板凳上空空如也。
害怕就是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
“平儿!”朱猛扔下酒碗,跳起来,一双虎目瞬间瞪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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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相见,尤其是相惜的英雄相见,往往就容易忘了别的事情。
就在朱猛和小高谈话的时候,朱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下了板凳,跑到朱猛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所以高渐飞和朱猛此刻正在常青镇最简陋的酒馆里找那个一岁多一些的孩子。
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定跑不了多远,即使是英雄之后也是一样。小高很快就发现了朱平的虎头帽子正从一个披着白裘的男人肩头露出来。
从背影看那个男人大约有三旬年纪,被束得极认真的卷发落在雪色的裘衣上,脑后还饰着一枚极精致的银佩。
光看这个背影,小高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气度不凡,因为没有气度的人往往会被华丽的衣服压得暗淡无光,但是这个人不同,他浑身似乎笼罩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气韵,再华丽的衣服也遮盖不了他绽放出来的光华。
朱平从那个男人肩膀上露出来的小脸上挂着憨憨的笑,两只小肉手兴高采烈的挥舞着。他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很喜欢这个人。而这个人也轻柔的抱着朱平,温和的晃着身子,一只手在他的鼻前逗弄着。
走过来看到这幅景象的朱猛,终于放松下来,和高渐飞相视一笑。是的,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人会对朱平不利,连朱猛和高渐飞也不例外。
朱猛轻步来到那个人的身后,拱手说道:“这位兄弟,在下朱三,您手里的孩子正是我的儿子,可否请兄弟把孩子还给我?”
那个人听见了朱猛的问话,微侧了脸,站起身来。
小高突然间觉得这个身形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朱猛见那人不回答,心下有些急躁,于是又问:“这位兄弟,可否请把孩子还给我?”
只见白裘一抖,那人转过身来,用一种混合着一丝轻慢的沉稳声音说:“既然兄台说孩子是您的,那么在下自当奉还,只是兄台可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孩子为您所出?”
随着那人的脸呈现在眼前,小高和朱猛惊呆的吐不出半个字,只半张了口呆立在原地。
是的,那是一张他们两个都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是一个他们两个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只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声音,此时此地在小高和朱猛眼前出现,他们觉得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最终,还是小高捡回了一点点理智,他咽了一口口水,嘴角上消失了任何笑意,呆呆的盯着眼前的人,磕磕巴巴的念出他的名字:“卓……卓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