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孤魂 ...

  •   我坐在石头做的,刻得粗糙的碑上,翘着腿吃一块刚奉上来的糕点,望着在风中渐行渐远的女人的背影,难得觉得有些寂寞。

      我是一个孤魂野鬼。
      既然是个孤魂野鬼,自然是连像样的坟头没有,死后浑浑噩噩飘了不知几年,某天夜里在一条河边猝然惊醒,发觉自己已经死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投胎。
      死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好不少,没见到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过来勾我的魂,押我去地府,也没遇见什么道士秃子非要来降妖除魔,把我度化。大部分提了把桃木剑,嘴里神神叨叨一堆的天师都是骗子,一边请着元始天尊道德祖尊这些大名鼎鼎的神仙下凡,一边心里想着晚上的烧鸡烈酒,想着富贵后去找几个美娇娥春风一度。
      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自顾自摆着架势,看起来仙风道骨,比真的还像真的。
      我唯一遇到过的真大师反倒很潦倒,穿着破破烂烂的看不出颜色的道袍,一双眼半瞎了,雾蒙蒙的没有焦距。我开始都没看出来他是道士,是他截住的我,声音倒很温和,问我,你认识王大仇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小爷我刚还和他干了一架。
      那时候我正初来乍到,啥规矩都不懂,就被这镇里的鬼中恶霸王大仇给记恨上了。他一帮鬼喽啰供着他,养得膘肥体壮,明明是个鬼,看起来比神仙还逍遥自在,还常去欺凌那些死在如花似玉年龄的小女鬼。我看不过眼,帮人说了两句话,就被盯上了。
      王大仇非逼着我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然后恭恭敬敬叫他声“爸爸”。开玩笑,小爷我是什么人?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就他那样,生得出我这种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儿子来么?
      我没服软,于是我们就杠上了。我就一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撑到今天没魂飞魄散都是运气好,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打是打不过的,就起了跑的心思。
      我那时说完才意识到站自己面前的是个活人,活生生的,还会喘气那种。天知道当时我有多久没和活人说过话了,有时差点撞到人,还没让开,人就直直地从我身体里穿过,不断提醒我:你已经是个鬼了。
      鬼就鬼嘛,这不还挺自在的。
      但偶尔,真的是偶尔,我心里也会冒出郁闷的念头:我怎么还没投胎呢?
      大师让我带着他找上门去,说王大仇作恶多端,有损阴德,当面念了一遍他的罪状,干净利落地把他斩于剑下。
      我都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
      月光那样冷,那样清澈,洒在他身上,像披了一身银霜,连雾蒙蒙的眼迎着光,都有种难言的神采。所谓的仙人就是这样的吧。
      原来故事里说的也不全是骗人的。
      我忍不住跟着他。
      他不喜我跟在后面,劝了几次,都被我当耳旁风,顶多是躲起来,稍微离远一点。他见我不听,也就放弃了,随我当个小尾巴。
      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大师的名字,只听到了他的姓。别人都叫他周大师,这是当着面叫的,背地里叫他周阎王。
      我敢说周阎王,哦不,周大师肯定知道他们这些人背地里的小九九,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我跟着他一路向南,锲而不舍地搭话,因为实在太寂寞了。
      死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糟,连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遇到的同类都还记得自己的过去,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没喝下孟婆汤却失忆了的我只得每天得过且过,看着曾经认识的鬼魂都纷纷投了胎。
      周大师很少理我。明明最开始遇见他看起来还挺温和,挺好说话的,我跟他身边跟久了,才算是看穿了他,这位大师简直是个人形冰雕,离他三尺远都能感受到寒气,把我冻得不轻。
      我估摸要不是他不能破戒,我早就死在了他的剑下吧。
      因为没人供奉,我只能去跟别的鬼抢些吃的,有时还会挨揍,好歹能活下来,能维持神智。
      他看见我被鬼追着打也无动于衷。我很是伤心了一阵,依旧跟在他的身后,不屈不饶,毕竟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快到岭南的时候,大约总算被我缠烦了,周大师先请我大吃了一顿,给我烧了许多钱,好吃好喝,好声好气地让我滚开,见我执迷不悟,当场翻脸不认鬼,那把开了锋的辟邪剑怼到了我脖子上,吓得我手里包子都掉到了地上,滚了一圈,香软的白面沾了不少泥土。
      你当真不怕魂飞魄散?
      怕的怕的。我缩了缩脖子,朝旁边挪动,远离剑锋。周大师看起来半瞎,眼神却比正常人还好使,我挪到哪,那把剑也如影随形,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动都不动。
      我泄了气,眼看再跟下去就要小命不保,只好告饶,保证不会再跟着他。周大师难得高兴,露出笑,还喝了点酒,雾蒙蒙的双眼依旧没有焦距,看到我还没走,突然开始骂我。
      骂我胆小怕事,是个乌龟王八蛋,骂我懒散,骂我愚笨,还骂我不知廉耻。
      骂到一半才想起来不知道我名字,一问,我说没有名字,他十分不满地瞪我一眼,继续骂。
      我手里烧饼还没啃完,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通泼天大骂,看了几眼,才确定周大师喝醉了,走路都有些踉跄,双眼迷离,两颊泛红。
      看来就算是得道高人,也有一杯倒的啊。
      我不和醉鬼一般见识,吃完了烧饼,拿上鸡腿就打算走,走到门口,想了想,回头看一眼,又看一眼,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尽管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周大师似乎也在看着我。银色的月光落在他身上,飘渺中带着寒气,那把辟邪剑也没收起来,清凌凌如一泓湖水。
      他是真正的大师,两袖清风,那些装神弄鬼的骗子却赚得盆满钵满。
      这次分开,就不会再见。
      仗着他喝醉了,我大喊一句:“周阎王,小爷我好歹跟了你这么久,告诉我你名字呗!不然我跟那些野鬼吹牛都不好吹!”他没应声,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懒得理我。
      我等了又等,看见他站在墙脚,身上披着月光,一袭看不出颜色的道袍破破烂烂,衣袖在微风里晃荡。
      “周梓南。”在我心灰意冷转头离去的时候,听到耳边飘来了这么一句,散在夜风中,渐渐模糊。
      长空如水,皓月如扇,一缕酒香混着松柏枝叶清幽的冷而沉的气息远去,栖息在枝桠的夜枭振翅飞起,零落一声轻唳。
      后来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也许他已经转世了吧,人命终有尽时,就算大师也不例外,可能我在茫茫人海中曾和他的来生擦肩,只是相见不相识。
      我依旧是个孤魂野鬼,在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等待某一天找到执念,了却因果,重入轮回。
      活了那么久,我也遇到过其他能看到我的人,就两三个,而且都是凡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打滚。
      有个小女孩,天生阴阳眼,我遇见她时正看到一个脑袋被开了瓢的男鬼在她面前飘来飘去,看她被吓哭后哈哈大笑。
      我把那个鬼赶跑了,我们成了朋友。
      毕竟我外貌挺正常的,甚至还有些小帅。
      她虽然能看到我,却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用手比划着跟她交流,帮她赶走过来纠缠的鬼怪们。阴阳眼不好的一点就是有这种体质的人容易招鬼,原因很好理解:你吓唬那些看不到你的人有什么意思?再努力表演也只会被当成空气。
      她的父母经常不回家,把她交给保姆,我对她怀有一种父亲对待女儿的慈爱。
      原本想一直守护她,看她长大、结婚、生子,看她踏入坟墓,转世投胎。她变成鬼的那一天我们还能打声招呼,拉拉家常,再告别。
      这种幻想在她十三岁那年的某一天被戳破了,她没办法再看到鬼。
      第一天,她找不到我,慌了神,急得哭出来,第二天,第三天……伤心了大约一周多,渐渐好了。她重新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会有死状惨烈的尸体在夜晚小巷里突然出现,不会有披散头发长满獠牙的女鬼追着她不放,也不会有没活够满腹牢骚的冤魂拉着她倾诉。
      当然,那个世界也不需要我。
      她的父母不再忙碌,开始关心她。其实我偷偷调查过,他们本来就不是很忙,只是一直觉得小女孩奇怪,说出的话太渗人,才不回家,甚至想过把女孩交给老家的爷爷奶奶。
      现在看到小孩变得正常了,就绝口不提这件事。
      我确认她会过得幸福后就离开了。
      人鬼殊途。太早看到另一边的世界不是件好事。

      我把糕点毫不客气都吃了,虽然这些不是给我,而是给这坟头里躺着的那个人的。墓碑上的名字是“杜林飞”,照片上二十来岁的青年朝气蓬勃,有种刚入社会的锐气。
      这里是一座公墓,杜林飞的家里虽没多少钱,当鬼的日子却是方圆几百里最享受的那个。现在时代变了,大家都不怎么相信世上有鬼,会定时来扫墓也少,大多数只在清明或过年来一下,草草了事。
      但是杜林飞的墓不一样,那个女人基本三五天就来一趟,看看杜林飞,带着鲜花瓜果,或者一些自己做的点心,有时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望着杜林飞的墓发呆,呆一会才走。
      这座公墓里的鬼都羡慕杜林飞的福气。
      “那是我女朋友,刘小茵。”杜林飞跟我聊起来,带着笑,颇为自豪幸福,“我们原本都订婚了。所以我不急着投胎,等她一起,我们来生再做夫妻。”
      我熬着熬着已经是个千年老鬼,见多了这种承诺,知道真正能实现的太少。
      你在时,山盟海誓;你不在了,各奔东西。
      杜林飞也没例外。
      一天他出去飘了一圈,回来就沉默了,窝在墓园角落,像朵阴郁的蘑菇。
      “我不等了,我不想等了。”
      他说,他去刘小茵上班的地方看了,见到有人在对刘小茵献殷勤,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他说,小茵才二十三岁,正是青春貌美的年龄,她本来应该正在经历一场美好的恋爱,而不是对着一座坟墓枯坐。
      他说,即使小茵没答应这一个人,也还会有下一个。到时候刘小茵找到了真正和她白头偕老的人,就会忘了他。
      于是杜林飞潇潇洒洒地投胎去了,就在他跟我说完的第二天晚上。一个地府的阴差过来接引他,这类阴差又叫引路人,专门渡鬼魂走过黄泉路。
      我忍不住了,上去扯住那阴差的衣服,道:“小哥,能跟你打听个事不?我该怎样才能投胎啊?这都多少年了!”
      被我揪住的这位阴差应该是新上任,身上T恤牛仔裤,一双运动鞋,很年轻的样子,若不是一圈鬼气,大概可以成功混入大学生里毫无违和感。
      他有些紧张,看了我几眼,掏出个手机先是划拉了几下,过了一会回答:“一般有鬼魂想投胎的话我们这边会接到任务,一对一交接,无门槛投胎。”
      我纳闷:“可我想投胎好多年了,怎么都没有鬼差来接?”
      “呃,我看一下你的信息。”那小阴差道,咔擦就给我拍了一张照,一看,大吃一惊,“你这都死了一千二百多年了?”
      “是啊,你们地府任务效率太慢了,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上了黑名单。”
      “这……您这情况特殊,我跟上面反馈一下,看下怎么处理。”他见我是个已经飘荡了一千来年的老家伙,顿时用上了敬称,眼中有种看到古董的敬畏和好奇。
      原本还要和我多聊几句,他手机这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让小阴差陡然惊醒,拍拍脑门,“哎呀,我是来接人的,时间不多了,我先走了。您这事我已经报给上级,很快就会有人处理的。”他说罢,拎着被遗忘许久的杜林飞向前奔去,奔进了一片大雾里,很快不见了身影。
      我满怀希望等待着。
      冬天落下的雪融化了,春天枝头的花开过了,夏天席卷的热浪来去匆匆,秋天凛冽干燥的风灌满天空。我在这里等了一年,很快,阴沉的冬天又要来了。
      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很可能我这么些年头都没鬼差来管并不是偶然,是地府压根不想理我。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若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投胎,其实我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喝下孟婆汤转世之后,我还会是我吗?
      这种已经接近哲学思辨的问题弄得我脑壳疼。
      想了又想,我明白了,我只是想要重新回到人间……想要重新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想要像许多人那样,吃着包子油条开始一个早晨,想要过年时身边有家人的陪伴,想要难过了开心了都有一个人可以述说……也想要有一个相爱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变老,一起手牵手走过黄昏的河堤。
      我几乎无法遏制地羡慕人类。那些琐碎的日常,人类总是自顾自欢笑着,苦恼着,忽视着,沉浸在不被察觉的、细微的、动人的奇迹中。
      我想要重新回到人间。也就是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我是如此眷念着这个并不美好,偶尔让人失望透顶,偶尔又那样温柔的人世。
      也许正是因此,我才没办法投胎。
      我有太多留恋了。
      像周梓南说的那样,我是个胆小鬼,放不下也拿不起,终究无法真正开始。

      “叮铃铃”,“叮铃铃”……非常古老的铃铛声慢慢靠近,将我包围。那是只有很久很久以前阴差才会用的铃铛了,现代的阴差偏好用手机铃声,毕竟早就没什么恶鬼需要用到法器威压。
      随着铃铛声近了,我还听到车轮子在地上滚动,某种动物的蹄子落在钢筋水泥地上,无声、缓慢。
      那是一头牛,牛脖子上系着铃铛。那是一辆鬼车,停在我的面前。
      是引路人吗?来接我去地府?
      我迷惑不解地上了车,车厢里没人,好像很久没用过一样,木头散发出一股陈朽之气。
      那头牛又慢吞吞地迈动蹄子,启了程。我简直觉得,不仅车的年龄很大了,这头牛也是头老牛了,刚从漫长的睡梦中起身。
      “叮铃铃”,“叮铃铃”……铃铛声又响了起来,拖曳着我,穿过薄雾。
      在有规律的铃铛声中,我久违的闭上眼,做着梦。同时在心中祈祷——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便不再是个孤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孤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