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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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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遣来的使者,难免要立威。”
李道增摸不准这位年轻藩王说炸就可能炸的脾气,心头一阵阵地发虚。
姒郸尹哂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彼时他还是皇子,被迫拖着羸弱的身躯千里从军,提不起剑,拎不动水,一度沦为大漠军营的笑柄,又因他长着一张过分好看的脸,把他作为男人的骄傲和尊严践踏得一文不值。
而那个凌驾于他之上从不因自己是女人而避嫌的女人,更是仗恃着上级身份对他百般讥诮,肆意羞辱。
整年的军旅生涯,近半都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之下,忍受她的为所欲为,甚至如敝履般的抛弃。
那段经历实在太过刻骨了,时至今日,就算他装作不在意地提起,还是无法忘记年少的不堪重来来过。
以至于……
姒郸尹略偏过头,目光扫过厚厚一沓仕女画像。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每一个都透着她居高临下的身影,不屑一顾的眼神。
五脏六腑瞬时揪在一起,尖刀子似的绞着疼。
他还是没有办法强迫自己,接受王宪为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良家子。
至始至终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罢了,凭什么只有他念念不忘。
姒郸尹痛恨自己没有尊严的惦念着,扁了扁嘴,“能想到定陶县,看来官家没别的退路了。”
李道增听到这话激动不已,“大王决定点兵了?”
姒郸尹瞥他,“定陶兵力如何你心里没数?”
“舒王能攻狼头山必然派出了精锐,要与之抗衡少则都要三万。出三千兵马已是不臣,多出一人都是杀头之罪,援还是不援,横竖都一个死字。”
他从圈椅里缓缓起身,抿紧唇瓣,咳嗽被刻意压制,两腮憋出紫红。
春季冷暖交替,风寒是最常见的病症。偏巧了,舒王谋反,离宫求援,他这病就赶上时候了。
旁的不说,姒邛那厮定然以为是他怕了他,编出这等谎话来搪塞推脱。
见迟迟没有下文,李道增急了,“枢密使那儿可不好打发,大王要有个交代才是。”
姒郸尹没吭气。
李道增抬眼,只见朦胧的一团人影立在窗前,佝着上身,筋骨突兀的手搭在窗扇上,忽然用力推开了其中一扇。
冷风倒灌而入,姒郸尹转身回来,指着画卷对观狐道:“性情温顺的挑出来,再拿给孤过目。”
见他无视皇命,李道增急出汗来,“大王......”
姒郸尹抬手止住,“急什么,不是还有一个时辰。”
观狐寻思着他要出去了,抱了件嵌兔毛的斗篷伺候他穿上。
姒郸尹抬脚才走了几步,就有僮仆通禀。
王宪到了。
李道增松了口气。
姒郸尹却头疼了起来。王宪一来,这事就必须要拿出个结果。
他回身落座,那几人已经结伴而入,个个满面焦色,行到他面前双膝一弯,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来势凶猛,阵仗惊人,还是惯用的套路。一副你要是不答应就长跪不起,跪死在你眼前的架势。
尤其王宪这人,性格死板,凡事都喜欢较真,还总往坏处想。
他道:“隔岸观火也是等死,官家和舒王,必择其一。”
“既然大王进退两难,何不顺势而为,出兵驰援狼头山。”
他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可是吧……
姒郸尹抵唇咳嗽,“我病未愈,有心也无力。”
我都病了,你总不会叫我带病上阵吧。
然而王宪对他实在是了如指掌,早就有对策应对,“臣请了疾医来,再不济,还有卢缤几位将军代大王出战。”
姒郸尹犯愁,“姒邛那贼造反,反倒拖累了我的婚事。”
他还未成家,万一有个好歹,谁来继承王位?
王宪道:“大王风华正茂,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姒郸尹头更疼了。
这定陶县屹立至今未除国,与其说是他姒郸尹的杰作,不如说是这群陪臣的。
被迫着成长,又多半是王宪的功劳。王宪一路扶持着他,闯过削藩狂潮,又在朝廷和节度使势不两立的夹缝中杀出一条生路,可以说,他是这群陪臣中最不能容忍他囿于儿女长情,也是最迫切他走得更远的人。
无异于恩师的人有求,根本无从推拒。
姒郸尹道:“去就去,爷不去爷就是姒
邛的狗。”
不至于,不至于。
王宪道:“大王英明睿智,等解了狼头山之围,仗着这份功大王就是大魏第一功臣,还怕没人会嫁。”
“功臣就罢了,有命没命也难说。”姒郸尹嘀咕了一句,随即下令,“就依明公之言,命卢缤整兵驰援冀州。”
王宪早让卢缤着好盔甲侯等在府邸前,一声令下,卢缤即刻便至。
三万兵马事先已校阅整顿,只等姒郸尹点头,立刻就能开赴冀州。
面面俱到,无一不妥。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姒郸尹一脸“我就知道这样”的了然表情。
等陪臣散去了,和观狐大倒起苦水,“我就想娶个王妃,怎么就这么难。”
说难那是真难啊,堂堂藩王,出身尊贵,品貌不差,现年二十都未能婚配。而与他相差不大的闵王姒郓,身患重疾留京,也有一女承欢膝下。
他十八岁入封地,上无父母,下无同胞姊弟,孤苦伶仃,无人替他张罗婚事,又有向来不对付的姒邛四处散播流言毁他声誉,一年年耽搁下来,孤家寡人一个,愁的没了脾气。
归根结底,全是那些造谣他天阉不能人事的人所害。
他自认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奈何一嘴难敌千张嘴,名声一经传出,辟谣基本就是妄想。
就好比此刻,扈从薛醍齐的一个禁卫,因为早年有过耳闻,对定陶王的能力深表怀疑。
“不是属下不敬,就这个小王爷啊,他那上面不行,带兵能行吗?”
“那上面?”薛醍齐真不知道那上面是哪上面。
禁卫以为她是不信,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定陶王自打西疆回来受了封地,就没什么音讯了,后来就传他那上头不行。”
他还补充一句,“天阉。”
“咳。”薛醍齐以拳抵唇,尴尬地咳了声。
她来是为了调兵,才不管他行不行,是不是天阉,只挑出自己听到的重点问道:“他还去过西疆?”
“确实。”叶孤烟难得有感兴趣的事,“不过都好几年前的事了。”
他抱着手,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听说是官家的意思。”
竖着耳朵听闲话的小太子不乐意了,“不许你们妄议我皇叔。”
他拧着两条淡淡的眉,气鼓鼓地坐在那里,面前食案上的饭菜一口未动,已经凉透了。
叶孤烟神色一顿,意识到失言,忙敛首请罪,“臣僭越了。”
子疆“哼”地一声,“知道就好,提及的若非是皇叔,本宫才懒得和你们这些莽夫见识。”
他翻了个白眼,把脑袋扭到一边。
薛醍齐眼角搐动,表情带上几分玩味。
太子自幼骄纵,无人能治,但亲自见识过他折腾人的能力后,她反倒没那么多担忧了。
一个没怎么经历大风大浪的顽童,作死还能作到什么程度。
左右害不到她头上,一味较真显得她没肚量。
不见人回应,子疆脸上渐渐挂不住了,回头来瞧,却见大家屏气凝神地站着,唯有薛醍齐坐在门廊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剑。
他立即瞪住薛醍齐,“喂,能走了吗?”
他这喂来喂去的毛病还真是讨人厌。
薛醍齐放下剑,“太子可是要和臣等莽夫上战场的,不吃饱饭可撑不到冀州啊。”
子疆听了不以为然,又重复道:“那能走了吗?”
薛醍齐望向天幕,没说话,直到一阵急促纷乱的橐橐靴声打断了思路。
她眯了眯眼,缓缓起身,看向同样察觉有人过来的叶孤烟,偏头指了指长廊。
叶孤烟朝廊上看,面皮绷了起来。
是先前见过的那个陪臣李道增,领了一群绛衣皂靴的将领仓促行来。
远远的,那群人朝薛醍齐弓腰拜手,“兵将已经点齐,太尉是否检阅?”
薛醍齐目光落在他身后,“你们大王不去了?那谁带兵?”
一名着明光铠戴红缨帽盔的青年跨前一步,“大王玉体欠安,由末将代为领兵。”
李道增介绍道:“这位是定远将军行团练使卢缤。”
领武职的职事官,那统兵能力应该没问题。
薛醍齐点头,不再多问,招呼禁卫护送太子准备上路。
那李道增却忽然走到子疆跟前,诱道:“大王病了,行动不便,太子要去看看吗?”
薛醍齐心生警惕。君王有难,这时候叙什么叔侄情,怕是别有用意。
偏太子毫无防备之心,一派天真,“我能去看他吗?”
“不可以。”
李道增正要带路,被这一声轻喝吓得肩头一抖,瑟缩着退了好几步。
薛醍齐挡在二人中间,气势骇人,“官家有命,太子不得擅离左右。”
她攥过太子衣裳,近乎粗暴地拎着离开,全程无视太子拳打脚踢式的抗议,强行按在了叶孤烟的马上。
然后回头冲李道增道:“对不住了,实在是官家之命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