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一双鲤

37、037

　　苏重礼、王济翁二位奉命先后入京，已在旧邸待宣。
　　五日后，刘后以官家的名义下诏宣二人入朝。
　　按“常起居”的朝参礼制，只是最寻常简单的一次常朝，皇帝无需御正殿，太后也不会例外垂帘。

　　宫里已经闷热，兰月里的合欢将将绽放，夏虫四隅低鸣，聒噪声拉的老长。
　　炎热还只是一个开端，进入另一个难熬的阶段还有些时日。
　　同平章事向宗绾押班于文德殿，向空置的御座引拜。
　　阁门使如常来宣皇帝的旨意，曰：“不坐。”
　　百官们拜退，然后放朝，各自回到政事堂或者牙府。
　　随后不久，刘后在文德殿的便殿里召见了宰执和翰林学士院几位重臣，苏重礼和王济翁也在其中。

　　苏重礼是天家用惯的太子启蒙师，没有实权站立派系，但有极尊贵的体面和礼遇。先帝在时对他颇为敬重，担得起诸公尊他一声“明公”。
　　如果说苏重礼是象征性的极端，那么王家就是权势巅峰的另一个极端。
　　昔日王家为先帝的宰执，专执国柄，声名煊赫，当时王氏家族的繁盛程度，就是今日的刘氏也要望其项背。

　　刘家对他王家十分忌惮，时值今日也没改变分毫。一是切实畏惧他王济翁曾经的威势，二是他王家急流勇退的睿智，敢于割舍权柄回归平庸的洒脱。
　　先帝那样强硬的手腕，贬谪杀戮，从无心软，能活下来的家族屈指可数。而他王家，就是先朝唯一全身而退的世家。
　　先帝就是这样信任地重用着王氏，还自信地掌控着天下局势，甚至在他死后还能继续摆弄这枚棋子。

　　刘后始终没能参透，先帝仓促布下的这盘棋局里，王、薛、刘三家都各自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心中惴惴难安，目光在臣僚表情各异的面孔扫过，按例慰劳了这位元老。
　　王济翁人老心却敞亮，他在殿堂上当着重要大臣和她的面表决了为臣的忠心。
　　他说：“娘娘，臣虽年迈，但老骥伏枥，仍愿为陛下和娘娘效力。”

　　王济翁捧着那册许久前就拟下的任职文书。文书里是他现在的官衔，司空兼侍中，有政事堂轮流知印的资格。
　　从薛缇齐的瞳子里看，这位老臣手端的极稳，躬着干瘪枯瘦的身体，眼皮虚搭着，恭敬的样子俨然一位慈祥的老人。
　　这还是薛醍齐第二次见到这位声名在外的先帝老臣。

　　第一次在八仙居，他和一位年轻的玉面郎君相伴着下楼，刘淮安唤他为王伯伯，那会儿她就猜到了七八分。
　　至于那位年轻男人，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右卫上将军闵王姒郓。
　　真是怪，这两人来往似是非比寻常。

　　说到后面，刘后就提起了闵王，她说：“太妃和老身说过几次，闵王那里，还需司空多费心。”
　　费心？费什么心？
　　薛缇齐满脑子的疑问，从殿里出来她还在想这事。

　　韩时敏与她同路，无意中给她厘清了。
　　他说他有些看不明白，“朝堂里的事总要扯到后宅家务事，能拉下一个算一个的吗？”
　　薛缇齐就问：“王司空和闵王还沾亲带故？”
　　韩时敏倒是惊讶了一下，“枢相不知吗？早薨的闵王妃是王司空之女。”

　　原来如此。
　　所以刘后当众一问，是有意把两人牢牢拴在一条船上。
　　说到底刘后对那位常年不见好的闲散王爷还是心怀忌惮，有意把翁婿俩划进同一个阵营。

　　这是玩弄权术最典型常见的手段。
　　薛缇齐自认和自己没太大关系，只是感叹了一下才起苗头就已经剑拔弩张的朝堂局面。

　　她在枢密院坐了大半日，忙的脚不沾地，后省的黄门官来请她去后苑，郭象才将她从批不完的公文堆里挖出来。
　　她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小皇帝拜师和辅佐小皇帝两件事。
　　苏重礼和韩时敏二人都是中书门下一致通过的人选，刘后坐镇监督拜师礼，小皇帝不敢任性胡为。
　　薛醍齐实在不明白刘后怎么想的，她在议会上和重臣表明，要遵循先帝的遗命，让薛缇齐做辅佐大臣，自己撤帘退居后宫。
　　所以朝堂上上下下的事忽然间全落在她头上，连小皇帝拜师她也得操心。

　　薛缇齐踏着落霞走进后苑，苏重礼正好出来了，见到她叉手拜礼，极是恭敬。
　　回想初次见到的苏重礼的情形，四十几的男人，罕见的没有臣僚的功利气息，就像西湖里的接天莲叶，淡浓相宜，有着与文人不符的浓眉大眼，与年纪不符的神采矍铄，要是不细看，也许会误认为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不过人家都有一个十六岁的独女了，据说通文典翰墨，尚待字闺中，这次也随他一道回京。

　　薛缇齐想的入了神，一颗蹴鞠迎面飞来砸落脚边，差一点儿砸到身上。
　　四周张望，没见到肇事人，她弯腰去拾，肩膀被一股力道重重握住按在了原地。
　　百花罗中单和紫服映入眼帘，淡去的瑞脑香还在鼻息间萦绕，薛醍齐眉梢舒展。
　　“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姒郸尹目视前方，腰也不弯，径直将蹴鞠踹飞了出去。眼见着滚进灌木丛，不知滚哪去了。
　　一队埋首趋行的黄门打此经过，薛缇齐挣开肩上的手，“大王过来都没声。”
　　姒郸尹古怪道：“想什么呢？我在后面唤你好些声了。”

　　薛缇齐尴尬地笑了笑，揉着鼻子深吸一口气，“大王今日熏香了？”
　　“不好闻吗？”昨夜特意让观狐熏的。他抬起袖子嗅了嗅，鼻子里一阵酥痒，是有点呛。瑞脑香果然不符合他的气质。
　　薛缇齐跟着他，“都快下值了，大王还往哪去？”
　　姒郸尹还在纠结香味太浓郁的问题，不停地撩着风，“官家指名要我为他授射艺。”
　　“你教射艺？”薛缇齐淡淡地笑起来，明显不信。
　　姒郸尹脸红了，“宗室子弟自幼习射，我又是明宗皇帝亲授的射艺，很厉害的好不好。不要看不起人。”
　　薛缇齐眼神意味深长，“哦。”
　　“不信算了。”摆明看不起人。姒郸尹哼了一声，颇有赌气之意。

　　过了片刻，他又红着耳朵看她，“薛缇齐，你答应我要找回记忆的。这几日我都在想，我、我想好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一趟王府。”
　　薛缇齐耳根也跟着一热。
　　龙津桥上他翻遍陈年旧账，痛诉她当年的离弃，搞得她活像话本里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在他的软磨硬泡下，一时脑子发热就答应了无理的要求。
　　名为替她寻回记忆，实为他的私心计谋吧。

　　薛缇齐睨着他，“好好说就是，大王结巴什么？”
　　姒郸尹捂了捂两只耳朵，却不能去捂发赤的脸颊，索性坦然地看着她，“没、没有，你不要打岔。”
　　薛缇齐也真的不再打岔，望向后苑的花，姹紫嫣红，满目艳丽，心情不错起来，“行啊，我答应了。”
　　“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姒郸尹黑眸发亮，勾在她袖子上的手滑到了细瘦的腕口，用力握住，“如果在西北就好了，我们可以骑马去看大漠落日，你一定会想起什么。”
　　薛缇齐斜目瞧着他，抿唇笑了。心性如此单纯的男人，她怎能做坏人呢。

　　就在蹴鞠掉落不远的地方，小皇帝在鹅卵石铺就的园径上踢着捡回的蹴鞠，身后跟了一拨宦官和宫娥，捧水的，执巾的，撑罗伞的，还有一名伴读官，手里卷着本书在旁诵读。
　　小皇帝专心玩耍蹴鞠，每踢出去，就有一名近侍去拾捡。
　　白奉音道：“这儿逼仄，施展不开，小底还是陪官家去校场踢吧。”
　　小皇帝瞪他，“谁要和你去。什么都不会的阉货。”
　　白奉音道：“只要官家需要，小底什么都愿意去学。前儿刚和禁军教头请教了几招，官家不信，小底给官家耍两招瞧瞧。”
　　这还挺有趣，小皇帝把蹴鞠踢给他，“你先耍两招来。”

　　蹴鞠滚到脚下，白奉音真的踢了起来，顶了蹴鞠在肩，又顶在膝盖上，始终不曾落地。身手之矫健灵敏，可与军中游戏的好手比肩了。
　　周遭之人惊叹之余，掌声忽至，子疆回头，就见是小皇叔姒郸尹。但瞧见薛醍齐也跟着，脸色又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引路的小黄门回道：“娘娘请太尉来议事的。”

　　子疆眉头皱的老高，姒郸尹皱的比他还高，“官家似不满辅政大臣。不幸臣也是其中之一，不敢再担领授艺一责，还请官家另择良师。”
　　他私下随心所欲，但在朝中还是持重审慎的，断不会像现在这样贸然。薛缇齐碰了碰他的袖子，他却是一笑，顺势一脚踹飞了蹴鞠。
　　子疆慌了，踏着脚道：“小皇叔，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姒郸尹不听，扯了薛缇齐就走，“太后召你议事，太尉要公然抗旨不成。”
　　薛缇齐一路被他扯的磕磕绊绊，等他气消了才道：“和官家置什么气，他是君，你是臣，当心台官弹劾你，扣一顶帽子在你头上。”
　　“随他们。”
　　他打断她，“跟个老妈子似的，顾了前头顾后头。谁他娘乐意做辅臣谁去做，爷摘乌纱不干了行不行。”

　　他一口粗语，薛缇齐愣是笑不出来。
　　小皇帝这已经算好的了，对她纵有千万个不喜欢，也没敢再像离宫那样，砍人脑袋的话张口就来。
　　反倒是他这样行事不可取，一个要什么都没有的皇子，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那都是几代陪臣日积月累的心血。

　　看他袖子皱了，她抻了抻，按住他脉搏狂乱的手腕，“大王不要任性而为。”
　　姒郸尹心中旺火在焚，但低首落在她沁汗的额头上，火就熄了。
　　他喉咙动了下，点头应道：“好了，我知道了。”
　　薛缇齐勾唇，“大王真是听话的少年郎。”
　　姒郸尹听得受用，洋洋得意道：“孤本就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