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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浮箱 ...

  •   李怛的倭语其实也就只能分辨几个单词的程度。但看向阿绵的表情,便已经知道,她还有更大的秘密在隐瞒着他,而那秘密,就藏在她之前和佑霁的对话当中。

      他看向阿绵。

      这个来自世外之地的女人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又是在是说谎的行家,李怛知道,只要她乐意,能用一千种理由来搪塞她。

      然而阿绵却在一瞬的错愕之后,复又露出了惯常的,平静的表情:“提督都这么问了,自己想想不就明白了么?”

      临安话中六陆同音,她当时在蜃洞中所见的,只怕是“陆叔”而非“六叔”。

      李怛的视线掠过远处战船上那歪七扭八的“崖山”二字。那字体稚嫩拙劣,却恶意满满,像是沼泽地里死命生长的藤蔓,茁壮带刺。

      崖山陆叔,这四个字能将所有南地汉人带回到中原文明覆灭的那一晚。

      但雾市人说着倭语,又不该是中原人。

      阿绵用脚毫不客气地踢了踢李怛:“别七想八想了,若不想继续和这群鬼魅纠缠,还是离开雾市要紧。”

      “你的佑霁怎么办?”李怛说。

      这女人是世所罕见的冷情。一万水师的性命,她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送去投喂龙鲸,也可以随意一翻手又从鲸鱼的口中拽回来。人命在她眼里危浅如同蝼蚁。李怛觉得她留下佑霁保不齐也是为了给那些鬼魅做诱饵的。

      阿绵微微掀起眼皮瞧他:“在雾市,佑霁比我安全得多。”

      李怛不清楚里头的缘由,但反正阿绵说话惯来抖落一半藏一半,绝无可能说个清楚明白。他就淡定接受这个结论就好。

      船缓缓划开,那些悬浮在战船上的死物逐渐被升腾起来的海雾所遮盖,原来天朗气清的海面逐渐云蒸霞蔚,船行水面,如航在云间。

      这雾来的奇诡,影影绰绰点缀于海雾当中的破败船只更像是一艘艘鬼船。李怛记得此前进入雾市的时候便经过过这样诡丽的区域。

      可是任他和阿绵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转出这一片被海雾覆盖的海域。

      多年航海的经验,纵使没有罗盘和海图,李怛多少也有些方向感,然而在雾市之中,他是真的不辨南北,甚至连上下都快要分不清了。

      听阿绵的解释,似乎血脉对于海洋来说尤为重要。血亲如同海水一样绵延,如李怛因其李宝血统,得以操控海图,而阿绵、佑霁、嘉泽等人,因为雾市血统得以在雾市结界中自由出入。

      但原以为有雾市人操桨,又有数个雾市人在船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离开雾市也能像是进来时候那样轻而易举。

      却不料,阿绵根本无力独自将二人送出雾市。

      他还未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却听见海雾中飘起了悠扬的号角,鼓点阵阵,如同攻城掠地,一下下踩着李怛的耳膜。同一个旋律在不停回旋重复,先是由一道空灵的女声伴着手鼓,像是诉说,又像是召唤,紧接着号角中又掺入了不知名的弦乐,他不由回身望向声音飘来的方向。

      阿绵的手一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神色凝重。

      李怛知道这歌声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危险,海上航行久了,关于海妖歌声惑人的传说,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他问道:“这回又是什么?”

      阿绵沉着脸:“还是魅。是魅附身在雾市人身上在唱歌。”

      那女子的声音虽然空灵婉转,比起鲛人来,还是有些差距。仔细听来,还是能辩得出是肉嗓子。

      “可是你不是说此刻雾市中只有佑霁?”显然佑霁一个男人,嗓子再怎么细腻也不会像是这般。

      阿绵先是冷笑了一声:“莫要小看雾市人。”紧接着,她还是说道,“不是佑霁,是新的雾市人又进来了。”

      眼前的海雾依然浓郁,可是似乎有几艘大船穿过海雾朝着他们这艘小艇行来。李怛握住桨试图更改小艇前进的方向,可是无论如何调转,四面都有巨船前进的痕迹。

      那些船和雾市中被用来当做住房的船只相似,都是桅杆断折、船身破败、爬满藤壶和海草,若无灵力加持根本没法漂浮在海面上的沉船。

      阿绵搭在李怛肩上的手开始冒汗,李怛透过肩头的织物感受到那份潮湿的恐惧,他沉声问道:“什么意思,他们是都被魅附身了么?”

      魅若不附身雾市人,是绝无可能进来。

      产生这般阵仗,此时被魅所附身的人数只怕极为庞大。

      阿绵清了清嗓子,随意一吊便到了那鲛语的调子,唱出了方才那段不停重复的旋律来。

      这和她此前在蜃洞里头与蜃交谈时用的是同一个音调,那是归墟之国的语言。对于人类来说像是歌唱,对于鲛人而言却不过是交谈罢了。

      “你说了什么?”李怛问。

      倭语他能懂一两个单词,鲛语则是半个字都听不懂了。

      阿绵斜睨了他一眼:“投降,还能如何,这些人都是我的族人哪。”

      一个被魅附身的嘉泽她能救,三千个被魅所附身的族人,就算她能长出三头六臂,也得有九块精卫石才能有胜算吧。

      李怛紧紧抓住桨,眼下不是质疑阿绵所言虚实的时候,他继续问道:“那你什么打算?”

      阿绵道:“我都投降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她自暴自弃地伸出还在渗血的手腕:“泉客王派出那么多魅来抓我,想来是气得够呛了。”

      那被剜去的鲛珠不知道被她丢在了哪片海域,李怛蹙着眉:“凭你能和他们抗衡么?”

      阿绵满不在乎地说:“原来还想借用一下你福船上的兵力,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跟着咱们进了雾市,现在还出不去了。”

      来者都是她曾经的好友亲朋,她再冷情恐怕也难以下手。更何况她也不过是对蒙古人无情罢了,当初想用一万蒙古水师投喂龙鲸,不还是为了救她那群被鲛人控制的族人的么?

      李怛看她露出了听天由命的表情,只能自己奋力划桨,木浆拍入水面,却击打到了一个木匣子,他听见木块相击的脆响,倏忽低头,却见海面上漂浮了一串华丽的木匣,从他们这艘小艇,一路延伸至一艘巨轮。

      那巨轮的影子投在雾里,桅杆高耸入云,几乎能和福船媲美,号角和魅惑的歌声便是从这艘鬼船上发出的。

      阿绵的回应传到了那艘船上之后,船上的魅便开始往下抛物,那些让李怛很眼熟的木匣子便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一般漂到小船前头,在海水里一上一下。

      李怛看见上头雕花的纹样,皱起了眉头。

      自进入雾市以来,秦汉唐宋的船只他都见到了,也知道此地几乎是各代沉船的集散处,却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福船的徽记。

      他第一反应便是,福船已沉,当下眸色变深:“这是何物?”

      阿绵显然察觉他的猜测,终于在吟唱中分出罅隙来解释:“是我之前从福船上拿的嫁妆。”

      “什么?”李怛眉心微跳。

      阿绵语气里似是嘲讽他的大意:“你也不想想,那些蒙古女人都乐意替我掩护假扮藤汝,我拿点嫁妆不是轻而易举?”

      无怪乎刚刚出泉州港的那几日,她一直在福船船尾徘徊,又时常有落水的声音。原来是她将藤汝的嫁妆尽数沉海,而那些蒙古女人也一直在给她打着掩护。

      她的计划此刻又浮现了冰山一角,李怛不禁问道:“你要这么多财宝做什么?”

      阿绵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李怛——奇怪的是,她面对真正的怪物,如蜃如魅时,也从未用过这种眼神——她看着李怛说:“若族人脱离了鲛人的奴役,不留点钱怎么过日子?我们的祖上都是海盗,难道还要继续做这样的营生?”

      “我们不想再过这种靠海吃海的日子了。”她垂下眸子补充。

      在海上漂流过的人,都知道,大海给出的馈赠有多慷慨,它所收取的报酬便有多高昂。

      像他们这群离群索居的人,在陆地上或许能如同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一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可是一旦在海上,面对的便只有狂风巨浪,以及简单直白的自由和死亡。

      她想和族人们要回到陆地上过安定的生活,是个能够说服李怛的理由。

      李怛用桨拍着那贴着船舷漂浮的匣子,问道:“现在该如何?”

      那匣子能飘在水面上,肯定是空的,阿绵往水里丢的时候却是装满了金银财宝的。魅扔一堆空箱子过来做什么?

      李怛不理解这些海族和雾市人的交流方式,只能继续询问。

      阿绵说:“能干嘛,等着那大船把咱们捞走呗。”

      她甩开桨靠着一旁歪倒的嘉泽倒了下来,一时间整条拥挤的小艇上便只剩下李怛一个人还腰杆笔直地坐着。李怛叹了口气,他对雾市人生地不熟,就算再不信任阿绵,也只能对她说的话指东不打西。

      于是他也放下了桨,听凭小船顺着那些箱子漂出来的航道朝着大船漂流。

      鬼船船首的女人——一个被魅附身了的雾市巫女——停下了歌唱,在他们能看清的距离时附身甩出了一条缆绳稳稳地勾住了小船。阿绵坐了起来,用鲛语说了句什么。

      那女人笑了笑,笑容隔着雾气都能看出那股子被附身不久的不自然。然后她说了句话。

      这句话是用倭语说的,李怛能够听懂。

      她说:“又一个中原人。”

      “又”加了重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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