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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李宝 ...

  •   “公主殿下?”李怛紧张地确认着。甲板上的雾气很快浓得连近在咫尺的两人都看不清对方,李怛久在海上,听闻过不少异事,且昨日自己好歹和那头蜃有了首尾,故当下还算平静,只是担心藤汝。

      但藤汝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跌入幻境,却并未回应李怛的呼唤,反而是将他的手推开了。

      她挣脱开李怛的那一瞬间,李怛便觉得有一股力量拽着他跃上撞角,他尚未来得及抓住什么,眼前一黑,下一刻,又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臂,耳边响起了一道凄厉的呼喊:“怛儿!”

      那声音穿破海雾越过时空而来,李怛猝然睁眼,自己却被那双手紧紧握住,拽入怀中,他便撞入了一片绫罗里。

      待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的祖母坐在蒲团之上,背后是李家在临安宅子祠堂里的供桌。先祖的牌位前一对挂满了干涸烛泪的白烛即将燃尽,案几上的贡果也已经透着不新鲜的酸腐气。

      房间外头飘着洋洋洒洒的大雪,屋子里也冷得彻骨,祖母抱着他,用自己枯瘦的手搓着他纤细的指节,她的泪不住地往下落,李怛便抬起自己冰冷的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未变声孩童的稚气:“祖母,您为何哭呢?”

      祖母复又呜呜咽咽地将他揽入怀中,死死按着他的后背,像是被抄了家的守财奴抓着她唯一的珍宝。“怛儿!怛儿!”她想要尖利地呼叫,可是声音却早已沙哑,便只剩下砂纸打磨铜轮一般的刺耳。

      李怛抓着她的衣襟,并不很能理解她为何如此伤心。他只是呆呆傻傻妄图用自己的小手给她些许安抚。

      他从祖母的胳膊肘的缝隙里头向外张望着。光线透过那破了洞的窗纸折进来,外头白茫茫的一片。

      那仿佛是至元十二年的腊月,又或许已经到了至元十三年的新春。但是整个临安毫无过年的喜气。那会儿临安还是宋廷的皇城,当时的皇帝是年仅五岁的恭帝赵,他才刚刚继位不满半年,掌权者是太皇太后谢道清,宠极一时的权臣贾似道刚被罢免,大宋朝在南地苟延残喘至今,已经风雨飘摇。

      临安甚少下雪,往年就算再冷,也不过吝啬地飘一点雪沫子,夹着雨水,落到地上便也融化了,稀稀拉拉地和着江南的浮泥,和汴梁的冬季积雪完全没法比。西湖上有一景名曰断桥残雪,景如其名,端的凄凉。李怛这辈子从不知道所谓“积雪”是怎么个积法儿,今日,透过祠堂被风刮得有些残破的窗纸,竟然领悟了。

      祖母抱着他哭了一会儿,终于累了,将他松开。

      李怛乖顺地在她的身旁跪好。

      先祖派位前两柄烛因为无人打理,灯芯一跳一跳,和着外头照进来的白光,在错乱的光线中,祖母的面色显得尤为苍老和遥远。

      她转过身去,面朝牌位,庄重地俯身。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李怛听见后心头一颤,不由出声:“祖母!”

      “怛儿跪好!”祖母斥道。

      李怛便只能乖乖跪在祖母的身后。

      “妾身李韩氏,愧拜先祖!”她哭道,“李家一门忠烈,自忝居临安之后,便力求重回山东。可无奈如今江南失陷,妾身三子皆命丧常州,唯有一孙,不过十岁,如今,却是李家最后的血脉了。”

      她抓过李怛,将他按在供桌下头,命令道:“拜!”

      李怛懵懵懂懂地磕头。

      听到常州二字,他没由来一股心头发颤。前几日听见家中下人窃窃私语,提到常州二字,都是一脸恐惧。常州是拱卫临安的前阵,入冬的时候,常州被围,朝廷派了两千人由淮水入常州支援,同时文丞相也派遣部众抗击元兵。他的父亲和两位叔叔在腊月初的时候投效了文大人,也上了常州战场,此后再无音讯——不过依李怛之见,他的父亲和叔叔们的消息早已经传回来了,只是祖母藏着不愿让他知道罢了。

      今日祖母到底是当着祖宗的面,告知了他父亲和叔叔们的下落。

      他磕完头,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供桌上冷冰冰的祖宗牌位。祖母抹干净眼泪,从供桌底下拖出了一个小箱子来。

      李怛静静地看着。小时候祖母总让他背兵书,书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对他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枯燥乏味,他背不下来的时候,祖母就会让他跪在祠堂里对着先祖的牌位忏悔。

      但李怛顽皮,一关上门,便把祠堂当耍猴的道场似的乱滚。只是滚了那么多回,竟然从未发现过供桌底下还有这么个宝贝。

      他看到那个箱子的时候,心头却油然起了一股端肃之意,望着那箱子上陈旧的铜锁,断然不敢造次了。

      仿佛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背上像是背了泰山似的沉重。

      祖母从供桌上抽出了一柄锃亮的宝剑。那据说便是供桌上这位先祖的遗物,只有历代家主能有权利触碰。祖母为自己是一介女流,触碰此物而忏悔,却依然坚定地举起了宝剑。

      李怛看着她绣了一辈子花,只碰过剪子,却从未摸过兵器的手,紧紧抓着那柄宝剑的剑柄,用力向箱子的铜锁挥了下去。

      比起铜锁来,那柄百年来一直供在供桌上的宝剑显然保养得好得多。祖母那奋力的一道挥砍,便只听见叮当一声,铜锁应声被劈成了两半。

      祖母掀开木箱子,李怛看见箱中罩着一块略显陈旧的红布,上头绣着整齐的花纹,祖母吩咐李怛:“将它取出。”

      李怛膝行向前,不知为何,便已经毕恭毕敬地双手将那方红布拿了出来。红布下头还盖着别的东西,但是李怛却只看着刚刚拿到手里的这块织物。

      它很轻,很粗糙,说到底不过是一块棉布罢了。但它同时,又有着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他将红布展开。

      那果然不适合一块普通的防尘的遮灰布,而是一面战旗。上书当年宋高宗御笔所书“忠勇李宝”四字,正是他的先祖,沿海御前水军都统制,李宝当年的战旗。

      李宝乃是山东乘氏人,出身农家,早年在山东聚众抗金,后投入岳飞帐下,绍兴十一年,任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职,率领南宋东海水师,将南下妄图攻打临安的金国水军一路逼退,自江阴一直打到山东胶西,至唐岛附近,用火攻之术,全歼金国舰队。

      那一役可堪惊天动地,名垂青史,他当得上是大宋水师第一人。

      只是自李宝之后,李家便也再无如他这般出类拔萃的水师将领了。几代李家子弟虽然各个皆供职军中,却再无人可登上舰船,更别提如他一样,凭借海战立下军功。加上朝廷日益荒颓,李家子弟空余一身抱负,却无用武之地,只得投入文天祥麾下。曾经辉煌地打出唐岛海战的东海舰队,再无李宝。

      李怛握着先祖的战旗,眼泪毫无意识地翻滚出眼眶,一颗颗落在旗帜上头,将那一片鲜红氤开成暗红色。

      祖母看着他不禁动容,她将箱子推到了他的面前,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当年国难当头之时,先祖虽为农夫,却依然毅然决然投身抗金。才保全临安,有我李家百年基业。如今亦是国难当头,临安危急,只可惜李家再无一人可以投效朝廷。怛儿,我们李家人发迹在海上,百年来李家子孙却被困在陆地。如今我擅作主张,请出海图,你是我李家唯一的血脉,带着它,到海上去。”

      李怛探头看见箱中躺着四只栩栩如生的青铜神兽,每只不过巴掌大小,却纤毫毕现。

      祖母不伸手去触碰那雕塑,她只是授意李怛将四圣兽取出:“此为浑天载地法水之图,为唐朝卢肇所制,先祖李宝偶尔寻得之后,为免此物落入金人手中,寻术士施以血咒,此物便只有李家血脉才能触碰。而为向宋室尽忠,赵家血脉可得一个时辰的豁免。你要留好海图,此为我们李家子孙在海上安身立命之本。“

      李怛将四只神兽揽入自己小小的怀中。

      祖母又从盒子里拿出最后一块石头。此石其貌不扬,就像是随意在海边捡来的卵石一样寻常,但却用一个银托子镶好了,似乎时刻准备着嵌入什么东西里头去。

      祖母将石头的银托上系上红绳挂在李怛的胸前:“此为先祖在山东之时所拾得的家乡之石。留在身边,提醒李家子孙永远不忘故土,纵然生在海上,心中也要留一方实地可踏足。”

      李怛握着石头,那上头似乎散发出温热的光芒,熨帖着他的手心,他仿佛在顷刻之间老成了,原先歌舞升平、衣食无忧的童年时代在他握住这块石头的瞬间翩然离他而去。他想起曾经在祠堂里不知好歹的翻滚,想起那个因为祖母的责骂而心怀怨恨的自己,此刻只剩下火辣辣的悔恨。

      “孙儿知道了。”他含着泪点头。

      祖母让他再给李宝的牌位磕三个响头,复将他拉起来,对他说:“到泉州去。”

      李怛这辈子的理解力从这一天开始变得敏锐,他明白过来,李宝发迹于东海水师,而此刻东海水师便驻扎在泉州刺桐港。他怀抱着海图四圣兽和那块石头,含泪点头。

      祖母便将他推了出去,用力关上了祠堂的大门。

      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将他抄起来,把他往李府外带,他脸上的泪痕结了冰道子,冻在脸上。但他没有哭喊,也没有再流泪,静静地看着李家灰扑扑的小祠堂逐渐模糊在飘扬的雪幕里,被洁白一片埋了了个干干净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李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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