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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守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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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半夜,急促的敲门声把萧挽惊醒了,他才一动,身旁的丁错已然坐了起来,低声道:“你睡吧,我去看看。”萧挽不放心,等丁错出去了,他还是坐起身,伸手捞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穿上,只听到丁错在院子里和什么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很快便回来了。
见萧挽正在穿衣服,丁错连忙把门关严,免得有风吹进来让萧挽着了凉。
“先生,是宁阁老家的仆人,说是斥候发现了合辙军的踪迹,峒城不安全了。”回身坐到炕上把被子给萧挽往胸口拽了拽,挡住带进来的凉气。又拿出一纸手令给萧挽看,“出城的凭证,邵参将盖的印。”
萧挽想了想,掀开被子下床,点了灯就开始收拾包裹。丁错有点惊奇地看着他,凑上去帮忙:“现在就走?”
萧挽道:“天亮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宁阁老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不然也用不着出城的凭证。你出去以后走山路吧,虽然路不好走,但能安全点。”
丁错正在叠衣服的手一顿:“你不走?”
萧挽嗯了一声。
丁错把叠好的衣服又塞回箱子里:“那我也不走。”
萧挽叹了口气:“这不是任性的时候。”手中仍是忙而不乱地给丁错收拾行装,可是他摆进去一件丁错就拿走一件,收拾了半天包裹皮上仍是空空一片。
萧挽无奈,坐在炕沿上看着丁错。丁错抿着嘴把包裹皮仔细地叠整齐,放回箱子里,咔嚓一声落锁,然后踢掉鞋子上炕,往被子里一钻:“睡吧。”萧挽看见他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篷黑发在外面,伸手过去把被子往下拽拽,让他露出鼻子来呼吸。
丁错浓密长翘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睛却闭得紧紧的,好像在宣告他已经睡着了,打雷也吵不醒。
注视了他一会儿,萧挽眼帘一垂,转身熄了油灯,在黑暗里摸索着脱下外衣,平躺下来。
过了片刻,丁错往萧挽这边稍稍挪动了一下。又过片刻,丁错翻了个身,背对着萧挽侧卧,可是距离却又近了一点。再过片刻,他弓起了背,更近了一点。这孩子就像个矜持的小青虫一样,一点一点不引人注意地蠕动着靠近他所需要的那片温暖。
峒城只有五千守军,而合辙军队却是此数的四倍,而且王嶂擅攻城战,一路下来合辙军队势如破竹气势正盛,峒城很难守得住。如果峒城被攻破,就算不被屠城,城内军民也不可能遭遇到什么好下场,不是被杀,就会是被掳走为奴。
萧挽不走,是因为天下之大可供他容身之所却寥寥无几,而且心里早就隐约存了生无可恋的念头。但是他知道丁错是很想活下去的,当初他救丁错回来的时候,这孩子伤病交加命悬一线,若非是有极强的求生欲望在支撑着,就算萧挽医术再高明也很难救得活。
可是在生死之间,丁错选择的是靠近萧挽的那一边。
萧挽突然觉得心里被揪紧了似的一痛,他侧过身,伸臂抱住了正在小心地蠕动着的丁错,把他揽进怀里,给予他温暖的同时也汲取着他身上的热量。
丁错握住萧挽搭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终于放松下来,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重云遮蔽了日影,阴霾的天空仿佛低垂得触手可及,压得人喘不上来气。丁错拄着拐杖紧跟着萧挽的步伐,萧挽没有时间顾及他的不便,脸色沉肃地随宁府家仆快步地走着。
激战已经三个时辰了,峒城守军伤亡惨重。不时可见重伤或死亡的士兵被帮忙守城的百姓给抬下来,雪地上淋漓着鲜红的血。城门附近的房屋都被拆毁,墙砖木头被运上城墙,从高处抛下砸在攻城的合辙兵身上,还有更多的墙砖木头被从城内运过来。
喊杀声、兵戈交击声、重物滚落声和凄厉的北风交织而来,丁错打了个寒颤,他耳力太好,甚至可以分辩得出利刃砍在□□上的钝响和人垂死前的哀号。虽然年纪尚轻,但他确是个老兵,刀山火海里挣出的命,但是,这种属于修罗战场的声音他永远无法真正习惯。
可是身体里战斗的本能却在被这种声音唤醒,丁错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登上城墙的时候,丁错险些被运送墙砖石头的百姓给撞倒,他伸手一撑墙壁才站稳,但伤腿却在台阶上磕了一下,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一只手扶住了他,丁错抬起头,只见萧挽微蹙着眉看着自己,忙道:“我没事。”
萧挽没作声,手掌下滑托住了丁错的腰给他借力,稳稳地走上城墙。
空气中有烧焦了的糊味,刺鼻熏眼,那是守军往城下泼了菜油又扔了火把下去,那一拨攻城的合辙兵烧成了焦碳。现在那些尸体还堆在城下,被他们前赴后继的同袍踩进泥土里。
邵参将一身甲胄立于城墙之上,声音已喊得嘶哑,但他的指挥仍是有条不紊。
宁顼待在城楼里,他年岁已老,忙碌这半日已有些支持不住,须发竟比几日前丁错所见要白了许多。宁顼的次子宁不往替他来回传递消息,亦是忙得一脸憔悴。
一见到萧挽,宁顼便深深一鞠,萧挽连忙侧身不敢受这一礼。
宁顼道:“今日还需借助子涤之大才帮忙守城,城中军民之性命全赖子涤了。”
萧挽眼中光芒一闪,与宁顼对视片刻,方才躬身道:“子涤自当竭尽全力。”
宁顼露出欣慰之色,低声道:“我虽早已看破你的来历,但与子涤来往完全出自于仰慕子涤之风骨才学,若非值此劫难,是绝不会说破的。”
萧挽淡淡地道:“如此,请阁老在此坐镇,子涤先去和邵参将商议一下。”
宁顼点点头,不再多说,然而心里却难免涌起一股遗憾,如果峒城之劫能平安化解,他与萧挽的忘年交恐怕也就到此终结了。
丁错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疑惑地看了宁顼一眼,见萧挽往外走他忙跟上,暂且把这疑惑放到了一边。
邵参将已经从宁顼那里得了消息,见萧挽前来相助很是欢喜,他为人颇有几分豪气,用人不疑,传令下去让守城的军民听从萧挽的号令。邵参将不必分神理会琐事,只管专心迎敌,身上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在萧挽的指挥下,百姓送军粮、箭矢、石头上来的时候不再乱糟糟的挤成一团,而是显得有秩序许多,这样也免得干扰士兵。他还在城下设人专供饭食,腹饥的士卒轮流下去补充体力,既不会让一些人饿得手脚打哆嗦还得强撑着战斗,也不会让一些人趁着混乱偷奸耍滑。
萧挽又选出一些稳重的年纪稍大些的百姓,专门为受了伤的士卒包扎伤口,伤势严重的就抬去城内的济安堂医馆。济安堂此时集中了城内所有的大夫和医馆伙计,各医馆的药物都被送到济安堂来,附近的民居也都被征用,以保证送过来的伤者能得到及时医治和照顾。
原本城中富户就已捐了笔银钱,但不知萧挽是和他们怎么商量的,到傍晚的时候,又有十一万两白银被送了过来。这下邵参将可以兑现他之前的许诺:“奋勇杀敌者重赏。”
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城内城外燃起火把火堆,照得峒城犹如白昼一般,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战斗还在继续着。
萧挽四处巡视着,不时抚慰受伤的士卒百姓,他本就是能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此时的镇定从容尤其能给人以安心的力量。
“睡睡睡,睡死你!”前边传来怒骂声,却原来是一个小兵累极了靠着墙就睡过去了,被十夫长发现,一脚就给踹醒。
那小兵不过十五六岁,长得瘦瘦小小,一张小脸腊黄,被十夫长踢打着也不敢吭声。
十夫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小兵道:“你就睡吧,梦里头被人砍了头都不知道。”
小兵被吓得一哆嗦,赶紧睁大了眼睛,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他就又开始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了,到底不敢再睡,狠狠在自己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精神了一些。
萧挽从袖中摸出一片参片让小兵含在嘴里,既提神又补充一点体力。这参还是那天宁顼送来的,今天他特意让丁错回去都切成片拿过来,看到体力不支的士卒就会送出去两片。
一直默默跟在萧挽身边忙碌的丁错突然啊了一声,指着一个正背着一筐石头往城墙上送的少年叫道:“宁肃?”
那少年一惊,把头一低便要走,萧挽赶紧过去拦住他,扳起脸来一看,可不就是宁肃。萧挽也很惊奇:“你怎么在这里?”
宁肃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苦笑一下,低声道:“昨晚祖父要送我出城,我半路偷溜了回来。萧先生,宁肃虽然没本事杀敌,但是帮忙运运石头还是做得到的。”
谁都知道宁顼把孙子送出城并不是他自己贪生怕死,否则他也就不会留下来帮忙守城了,但是他对峒城能否守住也是全无信心,这样做是不想让年少风华的宁肃和自己一起为国捐躯。
萧挽把宁肃的手摊开,从未做过粗活的宁小公子两只手已经磨得皮都烂了,无法自控地在寒风里哆嗦着。
萧挽深深地看了宁肃一眼,举起宁肃的手,大声道:“诸位兄弟,这位是宁阁老的爱孙宁肃!”他甚至不用多说其他的话,众人看到宁肃背上的那筐石头和他破皮流血的手掌,就已经全都明白了,顿时肃然起敬。
宁肃反倒羞红了脸。
连宁阁老家的小少爷都在为守城而尽心耗力,那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宁肃一事激励得众人愈发苦干,连那个昏昏欲睡的小兵都精神了起来。
萧挽领着宁肃去见宁顼,宁顼看到孙子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便让他跟在萧挽身边听从调遣,不再说什么让他离开峒城的话——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