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一场转头空》纳兰书灵

1、幽梦一场转头空（一）

　　公元755年，天宝年间，安史之乱。
　　安禄山在范阳发动叛乱，一向标榜“战无不胜”的唐军兵败如山倒，战火瞬间燃遍半壁江山。
　　洛阳城陷落，叛军铁蹄步步逼近长安，皇上本下令一步不退的，可面临着此种局面，也不得不决定弃城西迁。
　　在一片忙乱中，所幸他还没有忘了我，忘了他最宠爱的妃子，杨玉环。
　　匆匆离开长安城，谁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如惊弓之鸟的皇上经常连梦里都会梦见安禄山的叛军漫山遍野杀来。经过激烈的争论，皇上下旨向西南入蜀，退往剑阁。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若考虑安全因素，四川自然为上选。但是我，却感到了无处不在的危机感，这种感觉来源于大臣们的窃窃私语，来源于士兵们对我仇视的眼神。
　　我明白，皇上一定可以安全到达剑阁，而我，就不一定了。
　　其实我又何尝在乎这个呢？十年的承欢奉御，十年钟鸣鼎食的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炙手可热，杨家满门皆列土的骄奢张扬，作为一个女人能享受的我都已经尝试过了，我对这个世间早已没有了更高要求的渴望与索取。
　　而与此同时，我也挣扎了十年，痛苦了十年，绝望了十年，苟活了十年。杨家因为有我，得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尊崇，这次也必将因为我，坠入深不见底的绝壑。在满朝文武乃至天下苍生的眼中，我与烽火戏诸侯的褒姒毫无二致，我和哥哥杨国忠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我是叛贼安禄山的义母，是我媚惑了皇上，是我导致了朝纲的败坏混乱。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就是引发这场惊天动地的叛乱而让本已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承受更大煎熬的祸水红颜。
　　凭借皇上的专宠，我可以将杨家抬上权利与荣耀的顶峰，但这也意味着，杨家的一切全是建立在我个人地位之上的危阁。只要我倒下，杨家就会在瞬间灰飞烟灭。可笑吗？成也玉环，败也玉环。
　　但我还不想死，尽管我已经看到了前方那个无可避免的结局，尽管从长安出来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想死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我的债还没有还清，我不想就这样把那个在我内心深处埋藏了十年的秘密带进冰冷的泥土。我不希望我今生唯一挚爱的人在我去后还要带着痛苦与耻辱的烙印度过下半生。我必须抓紧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思路，让我从脑海中纷繁杂乱、左右冲突的念头中回过神来。我刚想掀开车帘看看来者何人，就听到了一个清越俊朗的声音响起：“寿王李瑁求见贵妃娘娘！”我忙整了整衣衫，端坐好道：“传！”只见一个容貌稍带几分秀气，浓眉星目，英姿勃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深施一礼道：“叩见母妃。”
　　是他，是寿王瑁，一定没错，虽然我这十年就没见过他几次，但我又怎么会不记得他的样子，他的脸，他的声音呢？我自嘲地在心里笑了笑，看来情况果然比那些大臣们拿来安慰皇上的严重得多，现在他们也已经是手忙脚乱了吧？要不然，怎么就如此不管不顾地把寿王支到我这儿来了。
　　我示意寿王免礼，让他随便坐，寿王迟疑了一下挑了客座的末席，那是他能躲开我最远的距离。我嘴张了张，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说什么呢？问问他好不好？这是废话，他当然不好。面对着已经成为自己父皇贵妃的妻子，他没把敬上的茶泼在我脸上真可以算是个很大度很能隐忍的男人了。
　　马车内一片让人难堪的寂静，最后还是寿王先开了口：“前面的路被山洪冲断了，父皇下旨就地造桥。可看样子不到明天这桥根本建不起来，今天晚上只能委屈母妃在车里过夜了。”说话的时候寿王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他在自言自语一样。虽然我平时以挑皇亲大臣下人的礼数不周出名，但这一次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我还让他抬起头不成？让他看着自己的耻辱，恭恭敬敬地叫我“母妃”不成？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寿王叫我“母妃”，以前每当听到他这么叫我我的心都会痛，可这一次似乎更加痛彻心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多少男子汉冲天一怒为红颜，多少人为了妻子的忠贞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可李瑁贵为皇子，却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他的王妃从他身边带走。他不敢怒，也怒不了，因为这么做的就是他的父皇，他的君，也是他的父。寿王少年的时候也曾冲动莽撞，但他还无法莽撞到蔑视三纲五常。
　　我明白，寿王在我的凤辇里每一秒钟都是一种对他的煎熬，所以我淡淡地道：“好，本宫知道此事了。寿王要务在身，本宫就不强留了。”顺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柄檀香木扇，请侍女递给他，道：“寿王殿下难得来一次，眼下这境况，本宫也没什么好送的。一点小玩物，不值什么。”寿王接了扇子，也没说什么，将扇子拢进袖子便告辞出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已至掌灯时分，我一个人默默躺在床上想着下午与寿王的会面。也不知道寿王回去后有没有打开那柄扇子，如果打开他就一定会看到上面用篆体写着的两个字，是我的手迹，“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寿王，我杨玉环欠你太多太多，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偿还，如果没有，请不要怪我好吗？原谅我不能像寻常夫妇一样向你许诺来生，今生你因为遇见我而承受了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彷徨痛苦，那么来生我宁愿你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我。
　　三天后的清晨，我在窗边的小几上发现了一个扇盒，扇盒里是一把烧焦的扇子。虽然它的淡淡檀香已经被烈火烧灼的气味掩盖，但从扇坠来看正是我送给寿王的那一把！扇子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熟悉的笔迹告诉我那是寿王写给我的，只有短短三个字：“我不懂。”你不懂？我只能苦笑着将那张小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变成一团小小的火焰，卷曲着，燃烧怠尽。是你真的不懂还是你不愿意懂？我了解你的意思，你不肯原谅我。其实别说你，连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瑁，你知道吗？你，才是玉环唯一放不下的人。可现在，我恐怕等不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了。我知道自己做的实在太错，但我别无选择。说实话，如果再回到十年前，我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你，玉环怎么样都没关系，真的！
　　该来的一天终究会来，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大军停在了马嵬坡，再不肯向前行进一步，我的兄长杨国忠和其他兄弟已全部被杀，只剩下一个侄儿，而此时他自身难保，还哪里顾得上我。若不是他鸿胪寺卿的职位，与随军西迁的日本遣唐使的密切关系，他也会死。
　　杨家终究还能留下一丝血脉，足矣！
　　当皇上和几个大臣来到我乘坐的凤辇中时，望着皇上闪烁逃避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缓缓站起身，“‘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二十四万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容臣妾和皇上说几句话。”
　　大臣垂首退出，我不等皇上开口，抢道：“我知道皇上要说什么，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如果玉环一死能换回天下太平，李家基业的稳固，我并无一句怨言。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个请求……”
　　皇上没有说话，我接道：“臣妾求见寿王。”
　　皇上看着我的目光中有惊讶，有愤怒，有不解，但最后都归于了绝望，两个字虽轻但出口却显得那么艰难，“准了！”
　　皇上走了，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窗外有人影闪过，我用不着去看就知道那是寿王，毕竟，我和他太熟悉了。
　　帘帐掀起，寿王走了进来，我迎上前，道：“寿王殿下！”
　　他一惊，不知说什么好。但转瞬之间，满眼的关怀怜惜又变为了漠然。
　　寿王冷冷道：“不知母妃召见儿臣有何吩咐？
　　一句“儿臣”，让我的心又如针刺般痛起来。这是句敬辞，可在我听来，永远包含着无限的哀怨，无尽的愤恨。
　　“寿王殿下”是我做寿王妃时对他的称呼，自从我做了贵妃，情形和地位的变化就让我没机会也不允许再这样叫他了。我知道他还在恨我，而我又何尝不痛苦，看着自己往昔的丈夫见到自己时要俯首躬身自称“儿臣”，我的心都要碎了。
　　而此刻的终于重逢，却是今生的最后一次……
　　我低下头，轻轻地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做出的这一切，可是我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叫我母妃。因为每次听到你这样叫我，我都会像死一般难过。”
　　寿王冷笑一声：“你会难过？你要的现在岂不是都得到了？你终于成为了皇上的妃子，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儿！你还会记得被自己抛弃的丈夫，还会关心他在别人面前受到怎样的凌辱？”
　　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寿王这些年的艰难，怎么会听不到市坊间一刻未停歇过的流言蜚语。可是我只能忍耐，用傲视众生的态度遮掩我对别人指指点点的在意。
　　但寿王的指责却真正的让我痛入骨髓，我到底要不要说出那个在我心头隐藏了十一年的秘密？
　　说，也许会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波；不说，以后这件事会随我埋入历史的风烟，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寿王会痛恨我一辈子，而我的魂魄会因为对寿王的歉疚永世不得安宁。
　　夫妻无言，默默相对，几次寿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
　　我道：“寿王殿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寿王叹了一口气，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自愿的？”
　　尽管早就做好了应付任何情况的心理准备，可听到寿王的这个问题，我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原来，寿王对我还有如此深的情分，我对他做出了天下男人都绝不可容忍的事情，他竟然还肯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我解释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