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鹣鲽 1 ...
-
“市南失踪案”还未解决,城东又有年轻女性离奇消失。报上的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她是夜上海的舞娘,还是颇有人气的一位。
楚歌对着那双细如柳叶的,同他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陷入回忆。他在夜上海见过不少貌美的女性,歌舞厅里不免有达官显贵前来消遣。他们同她们眉来眼去几回,发展一段露水情缘,不是什么新鲜事。怕就怕在,情人们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便同不值钱的纸花般被人揉碎丢弃了。
案件背后似有阴谋,又似有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一时间众说纷纭。唯一大家都默认的是:这些失踪多日毫无线索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店里的学徒都结伴离开了,有事耽搁了一阵的小杏捏着裙角站在了楚歌的工作台后。楚歌的余光捕捉到窗户玻璃上的人影,回头问,“怎么了?”
“楚哥,我……那个,你忙不忙?”她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一个牛皮信封袋。“南云街张小姐的成片,答应今天送到的,你可否帮个忙。”
照相馆提供将成片送到客人指定地址的服务,平日学徒们也跑得勤快。见她此时不便,楚歌没有要紧事,便接下信封。“好,你有事就回吧,我过一会儿代你去。”
“嗳,谢谢啦。”
楚歌干脆地答应帮忙,但小杏却依旧满脸踌躇地在他身后站着。她望了望搁在窗台上的花瓶,朵朵红玫瑰绽放得层次不一——每天都有新的花送过来,一朵含苞待放的,换下一朵临近枯萎的。
看多了她竟觉得这花与眼前的人般配得紧。
楚歌侧过一边脸,抬起眼皮,给她黛青色夜幕前一个清俊的剪影。
螓首娥眉,美目盼兮。
难怪有人穷追不舍。
“近来外边不太平,不知道是什么恶人作怪,白天还好,晚上独自走夜路难免……你也要注意呀。”她提醒道。
这天湿寒太重,晨间有雾,夜间也降雾。风将湿寒吹入骨髓,走楼梯时关节都在咯吱作响,仿佛一场雨就让人老了十岁。
楚歌向南而去。一路湿漉漉的,幽黄色的光,光中有点点晶莹的水,路走得长了,竟让人步入仿若幻梦的境地。
他掂了掂包,把泛凉的手指收进口袋,无意识地摩挲着。
慢慢地,一股寒意从衣领钻了进去,爬满他的脊背。
路灯下面黑漆漆的阴影里倒挂着一只蝙蝠。身边鲜少有路人,距离目的地还有百余米,楚歌加大步伐,食指扣在口袋里环状的东西上。他后知后觉拿出来一看,青草戒细嫩光滑,仿佛稍稍使劲就能捏出汁水。
可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前收到的了。与土壤脱离之后,它居然不见一丝枯黄,好似真应了那人所言,说时间不是问题。
有意无意地回忆着与这枚草戒有关的画面,楚歌走到了目的地。南云街33号,张家大宅前的铁门紧闭,槐树随着夜风摆动着枝桠。他在门前望了望,按响了铃。
不一会儿有管家模样的老人探出头来,冷声道:“谁人,什么事?”
“照相馆来的,给张小姐送相片。”
闻声,门虚掩上,屋内响起人声,片刻后对方走出来。
“张小姐说谢谢。有劳了,快请回吧。”
楚歌把牛皮袋递上,老人从铁门间隙里伸手拿了,飞快转身,像是外边儿有什么晦气的东西似的。
完成任务,楚歌没有停留,原路折返。马蹄踏过路面的声音隐约可见,可他所到之处除了湿漉漉的光,未见其他行人。走到稍微狭窄的巷中时,寒意更甚。
幸好小杏没有单独来送件。他一边暗叹着,一边提起十二分警惕。回过头看身后,植物摇晃的影子中藏匿着未知的黑色。不说那些阴谋论,那些失踪的人若是真就在夜路上被劫走,是劫色?劫财?在他这里怕是什么也索取不到。
——或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借着恐慌制造恐慌?
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里,脚步声若隐若现。楚歌拧起眉,第二次回过头,总感觉有人尾随。
他虽清瘦,但绝不羸弱。转了转手腕,他侧身闪进暗巷转角,背抵着墙屏住呼吸,双拳蓄力,凝视着过来的路。
路灯下有黑色翅膀扑闪而过,路面上露出边角的鬼魅之影,一点点聚集,一点点靠近了……
而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不觉身后也落有人影。
直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虚空中抚过他的后颈,然后落于他肩上。
嘭。
心脏敲出鼓点,手掌和肩胛骨相撞。这世间多得是凡人听不见的声音,就怕不凡之人……或不凡之鬼。
戒备之下,楚歌在一瞬间就做出反应:他立刻弹开肩,后撤半步转身,绷紧的手臂已经是随时可以舞出拳头的状态。
而在他面前的人目光如水,平静地唤了声:“楚歌。”
她亭亭玉立,身着红裙,肤若凝雪,脸庞像是偷了月光的白。
楚歌放下了手,惊疑道,“艾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
“朋友家在附近,我刚同她告别。你呢?”
楚歌再前后望去,并没有谁在。反倒是他一惊一乍,疑神疑鬼,想来还有些滑稽了。他让开一步,回过头挤出些笑意,“我刚到附近送件。”
并肩而行,艾莎的鞋跟哒哒作响,不紧不慢。两人并未多话,但到了分岔路,楚歌总是慢上一拍,待艾莎迈向哪边之后,他再跟上。
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大路,车马行人渐多,先前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氛已经完全消失了。艾莎柔声问:“你这是在送我吗?”
“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听楚歌言此,艾莎并未推脱,她轻道一声谢谢,便指明了方向。那是多为洋商居住的地方,离这儿还有段距离。
“叫辆马车吧。”
在路边等了半晌,他们拦到了马车。并不宽敞的座位上,两人面对面而坐,膝盖撞到了一起,立刻并拢双腿向相反的方向叉开,给对方留出空间。
做出不约而同的动作后,艾莎和他相视一笑。但她仍未说话,只是半阖着眼。
这种无声的相处让楚歌渐渐放松了。她没有攀谈的意思,更别说提及家里那位少爷,同他打听或者玩笑什么。她只是接受了他的好意,然后省略客套,隔开礼貌的距离。这份沉默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到舒适。
是教养了得的姑娘啊。
这么暗叹着,楚歌不禁又想到了某人的身影。他身边的人,仅是“家姐般的侍女”就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了,不知什么条件的人才能算上与他门当户对呢?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她的长裙裙摆上。朱红色的皱褶,如同盛放在他窗台上的花,层层叠叠,藏着香气,藏着秘密。
又是一户大宅门口,马车停了下来。
艾莎给了车夫两倍的车费,并说,“请将先生送到常衡路照相馆。”
楚歌还没来及谢绝,她已跳下车,走到不知何时已经等在铁门外的人身边。“权当谢礼。”她说。
楚歌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跑偏,大宅的主人已经吸引走了他的全部视线。
“晚上好。”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歌,“进来喝杯茶再走吗?”
眉目俊朗的少爷一身简单便服,异于东方人的眼眸被挡在镜片之后。圆圆的眼镜给他带上了些许书生味,还有一丝稚气,配上自然垂下的额发,倒真像他所说的,他只有十八岁。
收敛了气场后,他的笑容还是标准的,完美的模样,如记忆中分毫不差。
而楚歌发觉,自己本能地想回避这笑容。
“不早了。”楚歌别开脸,简短告别,“我先回了。”
“好,路上小心。”
对方也未再挽留,而是和艾莎一前一后进屋了。蹄声起,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载着人远去。
真当自己刻意表现出冷淡,楚歌又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妥了。再怎么说那也是向他示以好意的人,就算是看在那些花儿的面子上,也多少道声谢吧……所以为什么会想要避开?
就像夜路上潜在的灾祸,面对他时,他胸口也紧。
——谁说爱不等同于危险呢?
“我听到你邀请他进来喝杯茶了。”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蹲在地上的少年仰头望着范希,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指了指地上那摊不成人形的东西,“就这?你请他进来看?”
“我知道他不会进来。”
范希绕过谢七羽,收起了笑容的脸在暖光下也显得肃穆。他鞋底踏过的地板上还留有殷红,那可是拿水擦了三四遍才淡去的痕迹。
“问出什么了没?”
“没呢,压根忘记怎么说人话了。”
“那就别折腾人家了。”
谢七羽哼了声,把目光转回地上血肉模糊的躯体。
她,不久之前还是人类,现在就只是一摊腐烂的尸块,浮肿的肌肉一碰就淌下黑水,四肢,十指,全已一种诡异的曲度折着。
她不再有身为人类的意识,五感,唯一留存的就是声音:嘶哑数倍,凄厉无比,犹如恶鬼。
她已经变成了恶鬼,或者说,半生半死的,不完全恶鬼。
“拜拜~”谢七羽摇了摇手。
这里没有阳光,所以能让她解脱的方式只有另一种:他抓起一边备好的木锥,向她的心脏刺去。
非正常转换的吸血鬼,连彻底消逝的过程都很慢,可在场三人都慢慢看完了这个过程。头发断裂,四肢衰败,浑浊的眼球从头骨中滚落。
第一宗悬案里失踪的女性,就这样化作了一捧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