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孽子》齐柯

8、第八章

　　等王府中侍女第三次换茶水，王延亮再次询问：“殿下回来了吗？”见侍女依旧是摇头，王延亮也不禁有些焦虑，思忖再三，起身对女官道：“在下府中还有些事务，只能改日再能拜访殿下了，还请告知殿下一声。”

　　女官道：“王御史慢走。”说着将王延亮送出门，忽闻马蹄声迅疾如雷，几名骑士风驰电掣间抵达大门前，为首者一袭黑色劲装，英姿飒爽，正是安昌王杨希。她瞧见王延亮，眼前一亮，下马笑唤：“王御史。”

　　王延亮敛衣行礼：“拜见安昌王殿下。”

　　“免礼免礼，王御史怎么有空来小王府上？”杨希虽与王延亮无深交，但一向赞赏其为人施政，因此态度颇为亲切，客气地引他入府。听得女官说他等候已久，杨希歉疚道：“御史要不留下来用个饭？也好让我略表歉意。”

　　王延亮一笑：“那就叨扰殿下了。”

　　杨希回头对侍女道：“让厨房把新猎的野物做了，取两坛雪腴来。”说罢亲自为王延亮倒茶，“御史前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王延亮神色忧虑：“不知殿下最近有没有了解朝中之事？”

　　杨希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微笑道：“我自从移交兵权后便闲散度日，于朝堂上的事也未曾关注……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让御史如此担忧。”

　　王延亮叹道：“陛下又连贬两位官员——为了修建绿漪园的事。”

　　杨希微微挑眉：“绿漪园？”王延亮略显惊讶：“殿下不会连此事都不知情吧？”杨希想了想，“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皇兄想新修御苑。”

　　王延亮点头：“正是此事，如今国库空虚，西南还闹灾荒，陛下此举着实不妥，不断有臣子上书劝圣上暂缓工程，轻则斥责，重则贬官，昨日又有李芸与常怀玉上书，圣上大发雷霆，若非皇后求情，他二人就要被贬为庶人了。”杨希叹道：“怎么会这样。”

　　王延亮有些愤然道：“沈约明知这些，还曲意逢迎圣上，甚至还提议将宛州的沉香木运送到都城用来做建筑构件，堂堂一国之相，竟只会阿谀媚上，对国家毫无建树，实在令人不齿！”他将茶杯重重一顿，杨希都被惊了，撕开酒坛泥封，斟了一杯酒推过去：“御史消消气，慢慢说道。”

　　几杯酒下肚，王延亮愈发激动，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大骂朝中奸佞小人，有几回唾沫星子都溅到杨希的脸上，她倒也不怎么介意，依旧只是面色平静地听着，等到菜上桌，给王延亮夹了一块兔肉：“家厨擅长制作野味，这野兔也是我亲手猎得，御史尝一尝。”王延亮也未细嚼，囫囵吞下，又想开口谈政事，杨希淡淡一笑，问：“是饭菜不合口味吗？”王延亮一愣，忙道：“殿下尽心款待，卑职感激不尽，何来挑剔。”杨希笑了笑：“那便先吃饭，这些事容后再谈。”她给王延亮捞了几个馄饨，“雉肉较硬，烹饪起来耗时，家厨别出心裁将其剁成馄饨的馅料，十分鲜美。”王延亮便也不再多话，只是默默吃菜，顺便一听杨希偶尔介绍菜品。

　　压轴的是烤鹿肉，肉质鲜嫩，配上厨师特制的蘸料，香得让人舌头都要融化了，王延亮吃了一口便停下筷子，杨希以为他不喜欢，刚想叫人撤下，却见王延亮羞赧道：“老母最近身体抱恙，食欲不振，这鹿肉滋味鲜美，卑职能否带回去给母亲尝一尝？说不定能让她开开胃。”

　　“难为王御史一片孝心，无妨，我叫后厨再做一份新鲜的。”她吩咐下去，王延亮甚为感激。

　　待用完晚膳，有侍女用小茶盘捧茶上来，王延亮接过饮了一口，侍女刚想开口，杨希却冲她微微摇头，也喝了一口，便将茶盏放在一旁。

　　“本来以为经鄂王之乱，圣上能够认清弊端，清明政治，却不想那之后圣上认为天命所归，大成自有福泽庇佑，言行比之前更荒诞十倍，实在让人忧心如焚。”

　　杨希至始至终都是一副“你说，我听着”的平和态度，既不做声，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王延亮接着说：“如今外臣的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希望几位殿下能出言规劝。”

　　杨希悠悠一笑：“御史是要我当谏臣？”

　　王延亮肃然道：“正是。”

　　杨希淡淡道：“我远离朝堂已久，恐怕没有您想得那么有分量。”

　　王延亮不以为然：“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您与圣上乃是手足，又立下大功，兄弟姊妹中，圣上对您尤其信赖赞赏，怎么会没有分量？”他似乎看到杨希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但眨眼还是那副仿佛凝固了的安静表情。她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如此，希尽力而为。”

　　王延亮俯首行大礼，动容道：“大成有贤王如此，乃是百姓之福。”

　　杨希扶他起来，心里叹道：恐怕很快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送走王延亮，杨希用方才只喝了一口的茶漱口，捧着茶盂的侍女问：“殿下，方才为何不让我提醒客人那是用来漱口的茶？”

　　杨希放下茶盏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必让客人尴尬。”

　　“最近怎么来得这么勤？”

　　杨希赏玩着杨峻新得的一把匕首，淡淡笑道：“说得像以前冷落了你似的。”杨峻断了一只手后也退下前线，开始监管兵部之事。兄妹俩住得不算远，经常彼此探视，只不过杨希这几日来海晏王府来得格外频繁，几乎是天天都来。

　　“昨天差人送来的鹿肉吃了没？”

　　杨峻微笑道：“味道极好，我这边的厨子就没这样的手艺。”

　　“哥哥喜欢？”杨希眨眼，“喜欢的话我让他到你府上来。”

　　杨峻摆摆手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这么点事还要你巴巴地安排？你还记得建昭七年的冬天，咱们随父皇外出狩猎吗？”

　　想到父亲健在，兄弟姊妹还年少的时光，杨希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记得，那次三哥射中一头鹿，被我们撺掇着立时烤了。”那时鹿肉只洒了盐，胜在肉质本身鲜嫩肥美，在炉火的炙烤金黄色的油滋滋往外冒，平日生长在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少有见过这种原始的烹饪方式，大觉新鲜，一个个都丢掉矜持想抢鹿肉吃，景帝出声喝止孩子们，然而脸上也藏不住慈父的笑意，用贴身的匕首将肉割下，亲手分给孩子和妃子们，周围的大臣侍卫有的也被赐了鹿肉。猎场里天寒地冻，白雪扰扰，帐篷里却温暖明亮，笑语不断。

　　三皇子杨峥是景帝孩子中最擅长骑射的，杨峻射箭的本领大多是他教的，建昭九年杨峥在猎场中被猛虎袭击，受了重伤，一个月不到就去世了，景帝念着他，再也没有过狩猎。

　　想到英年早逝的三哥，杨希不觉伤感，又想到这些年兄弟姊妹们的境况，只觉得世事浮沉，人生飘零，恍若只是繁华一梦。

　　杨峻轻声问：“阿玄，你最近总来我这，是有事想跟我说吗？”他温和地看过来，杨希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没有，只是想哥哥了，而且也没有其他的事，就多来看看——即便是亲近的人，也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

　　杨峻嗔怪道：“不要说这样不祥的话。”

　　杨希低头：“是我失言了。”

　　杨峻用仅剩的右手温柔摩挲她的后脑，和煦地说：“若是想说了就跟哥哥说吧，我一直在的。”

　　“……哥。”她紧紧搂住兄长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

　　即位后，杨峤每年都是在避暑山庄度过中秋节，随行之人自然都是他十分看重的。以往朱凝不受宠，杨峤特许她中秋省亲，与家人相聚，自鄂王之乱后，杨峤对她态度大不一样，每次都特意点名皇后随同。

　　到了中秋夜，宫人们早早在明波殿院内摆好月供，由杨峤起头祭拜月神，依次是嫔妃、皇子帝姬、王侯公卿，祭拜结束，杨峤下令赏赐众人宫中制作的月饼。

　　避暑山庄内树木披红挂彩，装饰一新，但今年中秋天空不怎么明朗，月亮被阴云遮掩，无缘得见，恐怕到时下雨不便，宴席便改到了殿内。

　　不尽善尽美的天气未能影响节日带给杨峤的兴致，他酒酣耳热之际当众赋诗，质量平平，仍赢得了一众称赞。杨峤酒量过人，很少有人喝得过他，看着臣子们有的已醉得东倒西歪，他大笑：“喝不了的赶紧回去，醉成这样何必还要同朕拼酒力。”臣子们支撑不住，陆续告退，皇子帝姬们早就被乳娘们抱回去睡觉了，嫔妃们也渐渐离开，最后只有杨峻、杨希以及朱凝留下来相陪。

　　“哥哥，你不宜多喝酒，回屋歇息吧，这里有我和皇嫂。”杨峻听杨希劝自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别人喝酒都是越喝越迷糊，唯独你，怎么看上去越喝越精神。”

　　杨希扶他起来：“看上去没醉而已，其实内里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杨峻步伐踉跄，对杨峤拱拱手：“臣弟先行告退了。”杨峤挥挥手，示意他随意，内侍迎上去，扶着杨峻出去。

　　侍候的宫人们已经轮换两班，朱凝体谅他们，让他们去偏殿歇着，有事传侯。

　　外面下着雨，几缕阴风溜入殿内，卷起帷幕的角，朱凝打了个寒颤，杨峤道：“皇后，你且去歇息。”

　　朱凝强打精神笑道：“不碍事，陛下身边总要有人守着。”

　　杨峤默然，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对杨希道：“阿玄，再弹奏一曲，没有点音乐助兴，总觉得喝得不痛快。”

　　杨希沉默着拾起奚琴，咿咿呀呀地拉起来，杨峤听了个开头就不甚满意：“大好的日子，拉这种冷清的调子做什么？换一曲。”

　　杨希放下琴弓，淡淡道：“这首曲子是根据张希孟的《山坡羊》谱的。”

　　杨峤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杨希叹道：“陛下可知国库仓廪几何？”

　　杨峤默不作声地饮酒。

　　杨希再问：“陛下可知大成兵马粮草几何？”

　　杨峤还是没有答话。

　　杨希又问：“陛下可知天下衣不遮体、食不充饥之民几何？”

　　杨峤放下酒杯，不紧不慢道：“钱谷之事隶属户部，兵马甲械之事隶属兵部，黎民归州县官直接管辖，他们若不司其职，事事都要问朕，朕要他们何用？”

　　“……那陛下对文武百官又了解多少？”

　　“这是丞相的事。”

　　“陛下对丞相的行径又知道多少呢？”

　　杨峤的目光冷冷射来：“你想说什么？”

　　杨希放下奚琴，好整以暇道：“皇兄自登基以来未有建树，凡事愦愦，多有过失，臣以为……天子可以换人了。”

　　“杨希！”朱凝此前一直只是旁观兄妹二人对话，此刻听杨希说出悖逆之言，即刻厉声喝止。

　　杨峤抬手阻止她，脸上并没有怒色，反而笑道：“换谁？换你吗？”

　　杨希波澜不惊道：“陛下又不是没有子嗣。”

　　杨峤扬眉，拍拍座位：“你不希望亲自坐这个位置吗？”

　　杨希摇头：“这个位子不该我坐。”

　　杨峤仰头叹道：“你若不是女孩，这个位子轮不到我来坐。打小父皇就最疼你，私底下常说子女当中你最肖他，若是男孩，定当由你继承大统。要不是兄弟中我年纪最大，又是嫡出，还不知当今天子是谁。”

　　杨希问道：“皇兄可愿自行退位，传位于大皇子么？”

　　杨峤指着她，对朱凝笑道：“她终究是向着你的。”

　　朱凝面色铁青，霍然起身，杨峤的外袍从她身上滑落：“安昌王，你喝醉了。”

　　杨希冷然道：“我从来不会让自己喝醉。”

　　杨峤笑着摇头，懒洋洋道：“皇后，这么严厉做什么，我都没有生气，你反倒先坐不住了。”

　　朱凝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安昌王不胜酒力，一时失言……”

　　杨峤摆摆手，截断她话头：“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怎么辩解成酒后失言？起来吧。”他问杨希：“我若不退位，你待如何？弑君么？”

　　杨希沉默着从奚琴琴杆中抽出长剑，轻轻放到几上，杨峤喃喃道：“原来你还真有这个打算。”倏忽间，他醉意朦胧的眼睛凛然如刀剑，缓步走下台阶，“你就不怕我叫禁军来杀你？”

　　杨希平静地看着他：“皇兄可以叫着试试——没有我的命令，他们谁都不敢动。”

　　杨峤怔然：“禁军统领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

　　“皇兄还记得鄂王的账本么？”

　　“你不是烧了吗？”

　　“我是烧了，但里面内容我反复看过无数次，倒背如流。”杨希冷冷道，“皇兄若是看了或许等他们求几次情，送几个美人便从轻发落——我与皇兄不同，他们既然敢接受逆臣的贿赂，我就要他们一笔笔付出代价。”

　　杨峤蹙眉笑道：“也许我该听沈约的话。”

　　杨希冷笑：“皇兄应该庆幸没有听他的话，否则恐怕我难以给皇兄留下最后的尊严。”

　　杨峤幽幽叹道：“看来我们兄妹俩，今天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扇门了。”殿外风更猛，雨更疾，兄妹俩沉默以对，远处传来隐约的雷鸣，仿佛蠢蠢欲动的战鼓声。片刻后，杨峤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若是我死，你得承诺沈家的周全，你死，我也不会对朱家如何。”见杨希脸色微微一变，杨峤淡淡笑道：“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有一部分也是为了朱凝和奕儿吧？”

　　朱凝震惊地看着他，杨希不置可否，眼神却稍稍变幻，仿佛头一次发觉自己还远远没有看透这个哥哥：“我只能答应你不动沈淑妃和睿儿，至于沈家其他的人，我不能担保。”

　　“这也足够了。”杨峤眼睛里流露出欣慰之色，朱凝拽住他的衣袖，哽咽道：“陛下……”杨峤温柔地拍拍她的手，怜惜地望着她：“何必为我悲伤呢？这些年我待你并不算好。”他说的是事实，这么多年来，他对朱凝可以说是冷淡，并没有尽到多少做丈夫的职责，朱凝知道他对自己而言并不算个好丈夫，可是他对奕儿甚是珍爱，况且是朱家有负于他，他终究也未拿朱家如何，想到十几年来夫妻一场，他对自己也不是全然无情，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朱凝泪流满脸，牵着他衣袖缓缓跪下，泣不成声：“陛下，是、是朱家对不起你……”

　　杨峤扶她起来：“其实也不关朱家的事，是父皇的意思，我知道。当时施相大权在握，父皇怕妙璇坐上凤位后，外戚会掣肘皇权，所以示意占星师卜出那个结果。”他长叹，“当时妙璇因为这桩心病忧伤成疾，香消玉损，我确实怨你、怨朱家，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若不是父皇授意，选太子妃这种大事，臣子怎么敢做出欺逆之举，为此，你不也是迫不得已嫁给了一个不爱的人，付出了大好青春年华吗？我们都是囚徒，”他转头看杨希，苦笑，“阿玄也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杨希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她没想到，他居然一直知道……一直知道……

　　“杨希，陛下是你的亲哥哥！”朱凝挡在杨峤身前，痛哭，“你若是弑君，还有脸去九泉之下见杨家的列祖列宗吗？！”

　　杨希目光凛冽：“事已至此，还有退路吗？我给过他机会，鄂王死后三年我都在等，等大成迎来一个新的时代，可我等到了什么？今天我不杀他，等哪天他死在外人的刀剑下吗？！朱凝，你若是还认他是皇帝，就让开，让他以一个皇帝的姿态死去！”

　　“朱凝，你出去。”杨峤淡泊地说，握住神锋的剑柄，冷定地盯住杨希漆黑如夜的双眼，窗外有白色利刃划开深沉的天幕，银河之水倾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