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脚下的泥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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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脚下的泥土之相恋
她很安静。
从男人开始注意她到现在，他都没能看得到她说话，动动身子，哪怕只是一下小小的惊叹。而且心细如他惊讶地发现，整个画展从头至尾，她只眨过一次眼睛。
她只是微微颤了颤不经意间垂下的眼帘。
男人想更清楚地看她的表情。然而，也是眨眼的瞬间，她已经移到旁边欣赏起《格贺维勒的教堂》。
匆匆瞥了一眼面前的画作，男人抬起手腕确认了时间，便大步朝门口走去。这幅画恐怕是男人进入田园之美画展里唯一可以称为欣赏过的作品吧。因为自始至终男人都在观察她。
《拾穗》。男人在心里默念了一次。
米勒的另一部著名之作。
再见到她，男人并不惊讶。比肩接踵的人海中，男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其实也不奇怪，坐在轮椅里行走的人自然往往比两条腿迈步的人显眼。
只有男人自己才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那沉静得如同死海里无波无纹般的眼睛。因为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
轮椅静静停在公园的花坛旁。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左手叠在右手背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看向花坛。
一辆性能稳定的铁灰色轿车也在离花坛不远的地方停下，没有一点声响。
她的表情很是犹豫不决。踌躇到原来不打算和她说话的男人都忍不住站在她眼前。
我能帮到你吗？男人这么说。
她注意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很有修养，甚至是不凡的绅士风度。他半蹲下的身高刚好和她坐在轮椅里是一样的高度。
没有丝毫惊讶，困惑，感动。她的表情一直是踌躇不决。
男人没有再说话，径自拿起她轮椅里挂着的笔和本子，然后指了指花坛后递给她。
或许我可以帮到你。俊逸潇洒的字体好似要破纸而出，以示出笔之人的决心。
双手在本子上摩挲，低头想了一会，她拿起笔和本子唰唰写下一行字，也指了指花坛后才拿给他。
挖花坛里的土并带走算不算偷窃？
她住的地方很幽静，几乎是远离世俗纷扰的绝世小屋。
男人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首先望见的是屋前那葱翠柔弱的柳絮。飘飘扬扬轻拂在眼前，视线再也移不开。这柳树就如她的主人一样，外表柔弱，内心却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坚韧。
不忍在如此干净的青石台阶留下泥土和脚印，男人进屋前总是会在石阶下的一块小石头那里磨去脚下的泥土。
白色病号床上的男人嘴边至终噙着微笑，慢慢回想起往事。
她是个旅行家，她这一生只有一个梦想。周游全世界。男人躺在病床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温文和煦。隔着玻璃带着口罩的朋友诧异于这位一向叱咤风云的好友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男人看得出朋友眼里的讶异，并不在意。他继续对着朋友回忆道。她不习惯仰着头和我…不，人家说话，所以尽可能蹲下来好吗？男人不可能勉强自己的好友，但这是起码的尊重。朋友听后微微觸了觸眉头，还是点头答应。
她喜欢干净，所以在她家门口时一定要先磨去脚底的泥土。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很坚持，朋友很不解。
她不喜欢听嘈杂的声音，所以不要说太多话。男人交代的时候眼里闪着笑意，朋友因为恼怒而忽略了笑里藏着的黯然。
她只喜欢泥土呢。男人的话回响在耳边，朋友笑笑，并不在意。
请求你，请求你每年给她邮寄一瓶泥土好吗？不一定要特别的，也不必是你去外地带回来的，只要是泥土就够了，就当我还陪着她。我知道这很可笑，可是好吗，请答应我吧。我的朋友。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离开她。不想离开她。
朋友隔着玻璃看到男人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默默留下一行清水，他的心里更加怨恨那个未曾见过面的她。
太阳依旧暖洋洋地照顾她的整个小屋子，窗外的翠鸟依然喜欢站在柳树上高歌几曲。一样的好天气。
朋友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忘掉男人的嘱咐，决定大刺刺直接进入小屋。
男人的朋友一进屋子就被满墙壁的连环橱柜吓了一跳，但他能及时收住惊讶，转回目光看着她，而且不露痕迹。
弯下腰蹲在她面前，男人的朋友递给她一个透明玻璃罐。
这是给你的此次旅行的礼物。男人的朋友直对着她的眼睛。
没错，他是带着报复的心理来到这里，他就是想要让她知道，她根本不配男人那么为她！根本不配如此耀眼夺目的鹰为了她不仅仅是失去翅膀而已！
她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她的一个电话，计划中原本在当天就回到本市的男人又在B市滞留了一天；她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那多出计划的一天，让男人传染上了B市突然爆发的SARS，她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她，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挚友！
她仅仅只是缺掉了双腿，失去了能说话的能力。她还有眼睛啊，她还可以看着这世界！她凭什么就只会自怜自哀地拖累别人。不，不仅是拖累，她是个凶手。
朋友恶狠狠地瞪了眼前的女子一眼，他不怕她看到，他从心底厌恶她。
然而男人的朋友失望了。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愧疚痛心，甚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xie。她动了动嘴唇，她在说话。幸好男人的朋友多少看得懂唇语。
xiexie。慢慢地，男人的朋友发觉到不对劲，眼睛再次从满柜的罐子上转回到她脸上。他怔住了，震惊无比地盯着她。
谢谢。轻飘得如鸿羽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但男人的朋友可以百分百肯定，她在说话。她在道谢。清脆婉转。她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好听。
没有得到回答的她有点疑惑，随即扬起了脑袋，朝着朋友的方向问：“没有人告诉你吗？我虽然看不见但是会说话。只是我不常说。”
伸手接下那瓶罐子，她笑得很开心，就像之前每次男人带来各个地方的泥土时的笑容。谢谢你。她重复了一次。原本灰暗的眼睛奇异地有了许光彩，紧接着慢慢打开了手中的罐子。
如同往常收到男人带来的泥土一样，她先凑在罐子口闻了闻味道，感受那份来自各地乡土的芬芳，然后再盖上盖子宝贝地抱在怀里研究个上半天。
只是这次有点特殊。她闻了几十年的泥土，她不会不知道这瓶罐子里的异味。
男人的朋友太惊讶了，微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你会说话？你看不见？我以为……”朋友又问：“那你是听得到？”
她轻轻点了点头，又解释：“神经性耳聋，车祸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压迫视觉神经所以失明，又被砸下来的车门压到了脚，所以坐轮椅了，我的运气差点是不是？”完全不是博取同情的解释，只是单纯地让朋友了解，她甚至微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的。我看过这世界的美丽，我知道奔跑时的美好。我曾经拥有过不是？”
“我…我要走了。”朋友嚅嗫着几乎是粗鲁地抢过她手上的玻璃瓶，正待他的脚跨出去小屋的木门时，她婉转清脆的声音响起：“请留下它吧。请您留下他吧。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想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朋友倒退着猛吸了一口气，几乎羞愧得想掉头就走。他憋红了脸庞一直喊着。
这只是一瓶烂沙子！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能理解你们的爱情。请原谅，我不能理解他为你付出的一切。
我一直觉得这是不值得的，到现在我还是这样觉得。
他不愿意让你知道，可是我想告诉你，他死了。死于2003年5月12日。
男人的朋友喊完没有再看她，狼狈地夺门而出。
好像不会反应了一般，她由朋友喊完话之后就从早上坐在黄昏，从黄昏坐在夜晚。她的眼睛干枯而酸涩。
她在心中一直有一个秘密，一个连男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次他来看她后，她总会来到屋外，然后把青石阶下那块石头上男人磨下的泥土存放进小瓶子里。一次一瓶。
呆坐了一天的她摇着轮椅来到前院的青石阶下。摸到那块冰冷坚硬的石头，上面是一片光滑，没有丝毫的尘土。
滴答滴答滴答啊，静静的夜晚只有这点微的动静。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没有哽咽，没有哭声，只有那一声声水滴石落。墨蓝的天空依然挂着圆圆亮亮的太阳，寂寞的前院，一丝风也感受不到，柳树安静地伴在她的身边，她是哭得如此伤心。
再次回到青石阶上，这次的他记得磨去脚底沾上的泥土，朋友意外的发现，之前干净整洁的石阶上留下了一滩泥石子。
人去楼空。留有一整屋的梦想收藏和一棵随风飘扬的柳。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脚下的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