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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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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调
【一】
筱玉仙,原名程五儿。
十五岁那年,因凭一出《霸王别姬》名冠京城,艳压群芳。成为京城名伶之首。
【二】
北平的天阴着,有些日子没放晴了。筱玉仙斜躺在小榻上,病恹恹地挑着一簪珠花。这倚梅园的日子,还得照样的过啊。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此这般,寂寥彷若掐指可数。
窗前的海棠花,开了,又败了。筱玉仙推开窗,便见着满院萧条的光景。她捂着胸口,仿佛那里正插着一把刀子,和着冷冷的秋风,钝钝地磨着她的心口子。
“这该杀的天”,她抱怨。
却在下一秒,听见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昆曲。她有些怅惘,只是轻轻跟唱到: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无奈苦笑,游园惊梦,不知惊的是谁的梦。
却不想,她自己也没在自己编织的梦中醒来。
天上飘了几滴细雨,落在筱玉仙颈上,微凉。筱玉仙仿佛霎地惊醒,是了,她记起来了。
十五岁那年,筱玉仙凭一出《霸王别姬》名冠京城,艳压群芳。成为京城名伶之首。此后,竟如那一现之昙花,沉寂十年。众人无不叹惋少年英才,却在一批又一批的才人中。渐渐的将筱玉仙忘记了。
十年了,筱玉仙这才记起来。这十年的日子,也竟这般,一晃而过。一个戏子,能有几个十年可以虚度呢。
当年只怪她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仗着平儿爷的喜欢,行事乖张。却不想,老爷子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不多久,老爷子就去了,临终前最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她。
筱玉仙仍清楚的记得,那天平儿爷将她叫到床前。她看见平儿爷小小的一团,和着衣被,窝在床榻上。瘦的脱了型。平儿爷枯木般的双手拉着她,说:
五儿,你平儿爷这回去了。你可千万要收收性子了......
话还没说完,平儿爷便撒手人寰了。
平儿爷下葬的那天,是个大晴天。筱玉仙一身素白的孝服,顶着毒辣辣的日头。给平儿爷磕了三个响头。
回到自己的院子,筱玉仙才发现自己的家伙什儿统统被抬了出来。台阶上的英倌似笑非笑、阴阳怪气的说道:筱玉仙,这院子是从前平儿爷疼你才让给你的。如今平儿爷走了,你这福气,也该散了。
筱玉仙微微仰头,正视英倌好似淬了毒的目光,高声道:谁准你们这群脏东西碰我的东西了。
英倌气急了脸,张口便骂:下九流的玩意,还真当自己是小姐姑娘了。呸,不要脸的下作玩意。
筱玉仙被赶去了西院,不准接活。
就这样,一晃十年过去了。
筱玉仙也不知道她这十年是怎么捱过来的,亏得有平儿爷临死前嘱托红儿要照拂她。才不至于过得太潦倒。如此说来,平儿爷待她,可真谓是仁至义尽了。
筱玉仙暗暗地恨着,这十年来。她无一日不是在恨着,恨英倌、恨那群势利眼们、恨将她遗忘脑后的看客们、恨这世道何其不公、却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用,少不更事。
她无疑是傲气的,试问年少成才,有几个人没有一身傲骨远志。而她,却硬是被逼着,弯下了腰背。
她已经忍了十年了。她最好的年华已经不在了。好在,现在仍为时不晚。
她等到了。
【三】
那一年,是北平改名后的第三年。
那一年的北平,叫作北京。
那一年的筱玉仙,二十有七了。
1940年,是民国29年。汪伪政府在日本人的支持下控制了北京。
整个北京城动荡着,人心惶惶。如同一壶将要沸腾的水,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筱玉仙无关。她仍旧在那个小小的戏园子里,本本分分地唱她的戏。只不过,他们倚梅园要迎来一个大主顾了。而且点名要看筱玉仙的戏。
管事的急了,这才忙将筱玉仙请出了西院。迎回了她从前的揽翠厅。筱玉仙也不拿乔,一声不吭的收拾了东西,搬回去了。
她走出西院的那天,是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她看着这个笼罩着湿意的小小的院子,这个困了她十几年的院子,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走在倚梅园的小道上,地砖上布着些青苔,有些滑脚。她不得不走得小心些,再小心些。既然她选择了继续走下去,那她必须小心谨慎。
毕竟一步错,步步错。而她,输不起。
她必须往上爬,抓住一切机会,用尽一切手段。
初春的风,带着残冬的寒意,不静不羁地吹拂。筱玉仙拢了拢身上罩着的一件薄薄的开司米长衫,沿着这长长的小道,走着。
她婀娜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早春湿润的晨色之中......
【四】
很快就到了演出的日子,大主顾没点曲目,全凭筱玉仙拿捏。
管事的福叔气急了眼,斜了胡子指着筱玉仙说:五儿,你这是作什么孽啊。《逍遥津》什么曲你不知道啊,周先生是政府高官,汪先生跟前的红人。你唱《逍遥津》,这不是害咱倚梅园吗。
不就是汉奸吗,筱玉仙心想。
口上却说:福叔,您先别急。我原是不晓得的。现在看来,改,是来不及了。再者,周先生也没点名曲目,表明了是让我看着办。您别急,我自有分寸。
福叔愁愁地叹了一口气,佝偻着身子,矮了下去,说:就这么着吧,我也是没法子了。
后台,筱玉仙描着眉,她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面孔,这次是唱男角,所以化得硬气了些。脑中却莫名浮现出四个字:造化弄人。
当年,她一曲《霸王别姬》,一句“我本是女娇娥”,不知折了多少人的心。
而今,错了,一切都错了。
她轻声念道:我本是男儿身。镜中的那个面孔,缓缓地笑了。
待登了戏台,她方才看清周先生。
周先生穿着灰色西装,他的眼神锐利,像是时刻警备着的鹰隼。面庞却是很瘦,苍白而沉默。他抿了一口茶,上好的君山银针。已是倚梅园的顶配了。
戏板声起,筱玉仙身段微动,她还是当年那个筱玉仙。
她迎着戏台的灯光,眼神凄惶,声色悲怆。一如面对曹贼逼宫而无可奈何,满腔苦楚的汉献帝。她唱:
想奸贼不由孤咬牙痛恨,
上欺天子下压群臣。
欺寡人贼带剑上殿孤见他不敢责问,
欺寡人贼霸专朝纲目无君王自专自尊。
欺寡人孤只得百般谨慎,
欺寡人孤只得时刻留神。
欺寡人贼奏本是非曲直孤不敢辩论,
欺寡人孤有命贼胆大妄为抗旨不遵。
欺寡人贼行动自由孤不敢过问,
欺寡人孤见他气色不正,吓的孤乱了方寸。
欺寡人孤见他带怒含忿,不由孤吊胆提心。
欺寡人百般蹂躏万分残狠,
欺寡人贼败坏纲常逆了五伦。
欺寡人好一似奴仆受训,
欺寡人好一似虐待家人。
欺寡人好一似无辜良民被贼围困,
欺寡人好一似冤屈囚犯瞑而受刑。
欺寡人好一似蛇蝎毒狠,
欺寡人好一似虎狼把狐吞。
欺寡人好一似前世怨孽今生报应,
欺寡人好一似狭路相逢对头仇人。
欺寡人好一似阎君索命,
欺寡人好一似恶鬼勾魂。
欺寡人好一似残兵败阵无投奔,反被贼人困垓心,难逃命,难生存,任贼斩,任贼擒,孤坐以待毙,谁来救应,
又听得宫门外喧哗之声。
一曲终了,台上台下静默一片。众人似是被惊了魂,吓得一声不吭。半晌,周先生缓缓抬手,鼓掌道好。众人才跟着应和了起来,掌声如雷。
筱玉仙却呆愣在台上,脑中回想着的,始终是那一声“好”。冰冰冷冷,毫无感情。像毒蛇吐着它的信子,沉默危险。
筱玉仙被福叔拉至周先生跟前,她只感到那条毒蛇的目光冷冷地贴着她的颈子而上,落在了她的面庞上,像极了狩猎者的目光。她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
“抬头。”他说。
福叔见状,暗暗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探究,他问:这曲子你选的?
她强忍着颤意答道:回周先生,是的。
做好了被问询的准备,却不想,问话者话锋一转,道:玉仙小姐,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请小姐喝一杯咖啡。
语言谦和,礼数周全。
却不容人推脱。这是权利带给他的优势。他利用得恰到好处。
待筱玉仙卸了妆面,换上一件旗袍,外头罩了件一口钟。他早已在外头等着她了,他向她伸出手,她会意,挽上了他的手臂。坐进了他的车子。
车厢晃晃悠悠的,车子里气氛有些低沉。筱玉仙沉默着,不知要说些什么好。于是干脆转过面去,看着车外的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啊,她想。
“玉仙小姐喝的惯咖啡吗?”冷不防,他出声问道。
“不常喝的,洋人的玩意儿,怪苦的。”她答。
他沉吟片刻,吩咐副官:“掉头,去泰兴茶楼。”他转过头向筱玉仙解释:“我们去喝茶。”
“周先生劳心了。”她低头。
车内又重归沉默。
好在很快就到了茶楼,副官下车为周先生开门。筱玉仙挽了周先生的臂膀,看着面前茶楼掌柜谄媚的笑脸,内心突然一阵悲凉。不知从何而来。
副官守在包间外,筱玉仙跟着周先生进了包间。掌柜亲自端了茶来,上好的碧螺春。茶叶的清香霎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周先生站了起来,抬手关了窗。
“不习惯开着窗子。”他解释。
或许是特务的警觉?筱玉仙暗自揣度,失笑。
“从前,我见过你。”周先生喝了一口茶,说道,“我看过你的戏,很...是惊艳。”他仿佛是想了好久才找到个贴切的形容。
他的目光有些深意,筱玉仙堪堪避开。
“先生抬爱了。”她答。手有些不安地绞着帕子。
他却突然伸手,捉了她的手,他说:“你跟着我,你的忙我可以帮。”
筱玉仙惊吓,欲抽回手,却被他牢牢地扣住。“周先生,请自重。”
“我从来不勉强人,对你也是一样。”他缓缓道,“只不过你甘心吗?你唱《逍遥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着。”
筱玉仙慌张开口,想要解释“周先生,我...”却被打断“罢了,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她有些迟疑,她甘心吗?她反问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可以为她带来她想要的一切。而且他看上去,对自己很有意思。
筱玉仙犹豫着开口:“可是周先生您有家室了。”
他失笑,道:“我是有家室,我有妻女。”他精明的目光闪着些狡黠,他说:“我没打算瞒着你,你跟不跟我,全在你自己。”
是了,她跟不跟他,全在她自己。那个狩猎者只是抛出了诱饵,上不上钩,全凭她。
她抬头注视着他的目光,深究着。半晌,她“唉”的叹了口气,说:“我愿意的。”
是的,她愿意,她,如他所愿地咬了钩。成为了他的猎物。心甘情愿。
只是那盏茶,早已凉透了。终是无缘。可惜了这上好的碧螺春。
周先生起身,“走吧”他说。筱玉仙急急起来,挽住了他的臂膀。
周先生的臂膀,还是挺有力的。筱玉仙暗想。她侧头,打量着他,周先生看起来还是挺英俊儒雅的,即使已经到了中年。
不设防,周先生侧过脸来,到:“看什么呢?”靠得太近,筱玉仙几乎可以闻见随着他吐息而弥散的淡淡烟草味。
“没什么”她轻轻摇头,浅浅地微笑。
外头的天暗了下来,北平的大街上,火树银花不夜天。又错了,现在的北平,不叫北平了。
她跟着周先生回了周公馆,一进门。她便被他抵在墙上,她的背被撞得有点疼。他却只是吻着她,火热的吻着她。他们没有交谈,只有衣料摩挲发出的声音。
像是沉默的暴徒。
周先生在她的身上,他的汗水顺着他的胸膛滴在她的背上。那一刻,她仿佛是放空了神思。只是无意识的呻吟着。
【五】
她做了周先生的情妇,她知道了周先生名叫周则成。但她从来不唤他的名字,她只是叫他周先生。仿佛这是属于他们的一个秘而不宣的默契。周先生也知道了她原名程五儿。他笑这个名字傻气,却仍叫她五儿。
周先生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他们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界限。彼此心知肚明,从不越界。他待她极好,他将她从倚梅园接了出来,将她安置到了他的私宅。都说狡兔三窟,他不知有多少宅子。
她离开倚梅园的那天,天高云阔。她终于摆脱了这逼仄阴冷的地方。除了红儿,没人来送她。
她并不在意。只是红儿劝她:“姓周的是个大汉奸,你可要三思。”
我有的选择吗?筱玉仙暗想。况且,况且她隐隐地觉得,周先生他,是有些爱她的。
那自己呢?她爱他吗?筱玉仙自问。
她不知道。
“我想过的,我是要跟着他的。”筱玉仙对红儿摇了摇头。红儿叹气“罢了,随你吧。”
筱玉仙走了,在一个海棠盛开的季节。再也不回来了,她继续在她选择的那条路上走着,不知前方,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六】
周先生带她去宴会她穿着美丽的华服,和周先生跳舞。她曼妙的身姿,在周先生的臂膀下,开出一朵花来。
是她的爱情在开花。
回去的路上,车子里。她靠在周先生胸前,看着车窗外的大千世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光。
她轻声唱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周先生问到:“唱得什么。”她答:“《游园惊梦》,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
他却说:“这词不好。”她追问,他却笑而不答。
她闻着周先生身上的烟草味,出了神。周先生是不准她抽烟的,他说不能教坏她。她却向他学会了喝咖啡,她那时才知道,周先生是很爱喝咖啡的,越苦越好。仿佛能品尽人生苦楚。
北京入了冬,快到年关了。北风飒飒地吹。
周先生要回去了,他要回去陪他的妻子和女儿了。那个在南方的城市里等她丈夫的苦命女子。
筱玉仙却有些羡慕她,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据周先生一辈子。
他们做了爱,像是在发泄彼此的情绪。
深夜,筱玉仙枕在周先生的怀里。周先生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们以后去香港好不好,我有套别墅在那里,春天的时候,花开的很漂亮。”
她说,好。
于是,她在年关前,和周先生分别了。她去了香港,而他,去了上海。去陪他的妻女。
临行前,周先生给她了一枚宝石戒指,他说:“很久以前就觉得它很适合你了。我便买下了,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周先生弯下腰来道了一声:“珍重。”
她内心却不知怎么急慌了起来,慌了张,失了措。她觉得自己将要失去了什么,于是她终是讲那个问题说出了口:“你,爱我吗?”
周先生有些错愕,他蹙起眉,仿佛不知要怎么回答。他说:“五儿,有件事我想你得明白。”他顿了顿,“我们这种人,是没有爱的。”
筱玉仙那颗急躁不安的心仿佛在一瞬间沉寂了下来,她平静的出奇。
“我晓得了,那么,保重啊,周先生。”
她上了火车,周先生给她安排了一个包间。还给她配了两名随从。
毕竟,她是他的情妇嘛,被暗杀了可是个麻烦。她暗自揣度。天马行空。
筱玉仙在驶往香港的火车上,睡去了。梦里有他,乍酣乍沉。
【七】
这是筱玉仙在香港这个陌生土地上的第五个月了,她开始体验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没有他,没有人知道她过往的生活。
有个香港男人一直在追求她,她没有同意。她记得她当时是这么拒绝的:“我有丈夫了。”那个男人不信,她于是给他看她的戒指。男人离开了。
可是周先生却杳无音信,直到有一天。她泡好一杯咖啡,按着周先生的习惯,不加奶,不加糖。
她拿起一份报纸,这是她每天的习惯。午后,一杯咖啡,一份报纸。
“汪伪政府高级特务周则成逃亡途中遭遇枪杀”。
她有些怅然,抿了一口咖啡。却苦得她皱起了眉头。
她放下报纸,看着花园里。
这是春末了,春日阳光的金线如雨倾盆地泼在温暖的土地上。牵牛花在篱笆上缠绵盛开,苦楝树上鸟雀追逐,细小的植物突破土地,在阳光下成长,真是人间非常幸福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可她终是没有。
她只是缓缓唱到: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应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北平调完】
吴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