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二水君

2、四海之内皆兄弟（1）

　　七月的洛阳如下火一般，城郊树林中更是闷热难当，林中水汽凝结在身周围，令人烦闷且躁动。而此时林中传来的粗野的喧嚣声似是要和鸣蝉比一比谁更聒噪，不过是乡野小派寻常的斗殴，树林茂密，只有过树林的小路有宽敞空地，想来这些人应该也是热得心中不耐，平日里的冲撞演变成拳脚相争，正好发泄胸中的火气。

　　在一群人围成的圈子内，两个赤膊的人打得大汗淋漓，仿佛一招一式都能甩出水来，溅到旁人脸上。大家也不甚在意，唯恐天下不乱地起着哄，不时发出大声喝彩。

　　突然，两人中一个较年轻的找准机会抬腿一脚，把对手踹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人群中，脸朝下滑出去好几尺。众人哄笑着四散开来，好像要给那人留出足够的空间摔得更狼狈一些。

　　人群最后面有行人路过，那大汉由于一路无人拦他，直接摔到了那人脚边。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双做工精细的牛皮绸面短靴，然后他抬头，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来人相当年轻，头发大部分披散在肩上，用丝绦稍微绑上几缕束在脑后，可见还未及弱冠。在旁人眼里，这少年器宇不凡，神色带些讥诮，与着地上趴着的人只隔着几尺，却像隔了一个世界。
　　大汉见一个孩子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窘态，不回避其怒气便是看他不起，当时就想抓住这个机会讨回几分方才落败的颜面。

　　他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别看被打得如此狼狈，起身的动作倒是利落，看来只是受了皮外伤。

　　“后生！你瘸了吗？还不闪开！”大汉喝到。少年不搭话，皱了皱眉头，真的慢腾腾的闪到了一边。

　　周围人再一次哄笑起来，也分不出是在笑谁。

　　大汉恼羞成怒，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少年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揪了回来，与这壮年汉子相比，年轻人体型实在是微不足道。

　　“站住！你可在嘲讽与我？你是哪门哪派的后生，好生自视不凡！”

　　说罢他瞥见少年手伸到腰间，暗中握住了佩剑的云头，不由得大笑出声：“小子，这是什么？是你师娘给你的烧火棍吗？”说着似乎是怕对方真的对自己不利，用力搡了一把，少年衣领一松，掉出了一枚一寸长短的的白色玉牌，上面花纹繁复，文字晦涩，但一看玉质就知价值连城。

　　大汉“啧”了一声，伸手去捡，却见那从头到尾无言也不动的少年突然后退一步，在旁人眼中就是闪了一下，已经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大汉心口上，这一脚可比刚才的重得多，大汉闷哼一声仰面倒下去，嘴里泛出一口带沫的血。紧接着少年铲起地上的玉牌，抓在手上拔腿就跑。

　　少年的身形步法很是轻盈，可见有着不错的轻功底子，速度快得很，几个跳跃便凭着年轻灵活，钻入了林中最密的地方。

　　大汉被踢的一时爬不起来，周围人也被这变故惊呆了，听到痛呼才七手八脚将其扶起来。他自觉弄巧成拙，面子这次是彻底被驳得干净。

　　但自己理亏在先，况且那少年的那招式看上去不太好对付，穿着打扮也不似寻常百姓，大汉不能真的去追，只得自认倒霉，骂了几句，怒冲冲想拨开人群退场。

　　这时人群中响起来一个干哑的声音：“抓住他！”

　　大汉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啊”了一声：“帮主——？”

　　“你等只知逞凶斗狠，那小子手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吗？”人群散开，露出一个精瘦的老人来，因太老太瘦削，导致五官刁钻凶恶，一双眼睛精明得过分。

　　“那块玉？”大汉心口还疼，愣愣地问了一句。

　　“那玉凝脂通透，乃是极品的羊脂白玉。”老者道。旁人听见羊脂玉，多多少少有一些动心，但觉得也不至于去打家劫舍。

　　只听老者又说，“一群蠢货，那玉上面不是什么花纹，是篆字，写的‘五湖四海’。”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江湖令——！”

　　江湖令，每十年一次的杯酒盟大会，天下豪杰有意者都聚于长白山白家，以擂台为媒介，决出武功高低，录于书剑谱中，前三名可持有江湖令。持有江湖令者，便在江湖上一呼百应，连名门正派的掌门人也要礼让几分。凡是姓名在书剑谱上的江湖豪杰，若有要事，皆可号令。

　　而且有传闻，江湖令不仅仅是一枚小小的玉牌，还是白家与三大高手共同定下的盟约，江湖有秘密，四方共守。人们都猜测江湖令是不是能开启什么宝藏，或者三块合在一起，本就是一张藏宝图。

　　这个传闻几十年来不见停息，反而演化出各种版本。导致常有艺高胆大者偷盗江湖令。是故江湖令虽好，也有约束它的禁令，其中之一便是只能本人持有，绝不能交予旁人。所以除本人外，任何人持有江湖令现身，知情者皆可拿下送与白家处置，赏银千两。

　　而那未到弱冠的孩子，显然不是三大高手中任何一个。也非为那千两赏银，单单是江湖令上的玄机，便足以让人心生歹念。

　　众人惊呼过后，争相向少年逃走的方向追去。

　　树林非常茂密，少年一路都留下了痕迹，虽然大部分人身形壮硕，不如对方灵活，但没有跟丢。
　　少年正靠着树喘气，猛然听见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心下大惊，强提气接着跑，耳听得身后喧嚣声越来越近，他一心急，矮身往一旁浓密的灌木丛钻去，谁知一脚迈出，灌丛那边居然是空的，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整个人就滚了下去。

　　原来这已经到了山丘边缘，下方是一个悬崖，崖下就是洛阳城郊的官道。少年滚到官道上，全身沾满了灰尘泥土，被摔得头昏脑涨。洛阳前几天下过大雨，官道边沿一侧还有泥水未干，滚了一遭后满身泥水，十分狼狈凄惨。

　　他想爬起来，左脚却像没骨头一般歪了一下，一股诡异的锐痛让人差点叫出声。

　　少年有点慌，往周遭打量了一下，只能往里滚了几圈，身子紧紧贴着山壁，企图让俯视时的死角掩藏自己。

　　这与其说是悬崖峭壁，倒不如说是一个陡坡，只有一人多高，在根本不隐蔽的情况下少年暗骂自己怎么会摔伤了脚。

　　他听着上面折枝踏叶之声越来越近，心中不停祈祷他们可万万别像自己一样摔下来。

　　这时已是黄昏，洛阳被暴雨冲刷过的天空一连几天万里无云，巨大的夕阳落至官道远处的地平线，被一棵从山上探出头来的榆树顶在头上。落日猩红刺眼，所以在少年的眼里，从官道上拐出来的人仿佛是从太阳中冲出，身披万丈赤色金光，气势恢宏。

　　因为背对着夕阳，所以正脸隐在阴影中，只能看清对方骑着一匹......驴？

　　这是什么清奇的画风？

　　当那人走近时，他清晰地看见了系在驴脖子上的酒葫芦，一瞬间少年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摔死了，现在看到的是张果老。

　　矮小的毛驴停在了他面前，少年不得不抬头看向对方，只见驴背上坐的是一个头戴大斗笠，身着白色澜袍的年轻人，穿着打扮神似洛阳城里的斯文败类。

　　这时，头上的灌木丛中传来了杂乱的人声，少年绷直脊背，紧张地向驴背上的年轻人使眼色。这才发现他居然一脸饶有趣味，仿佛很乐意看这一场好戏似的。少年祈求般地朝他摆摆手，用口型告诉他快走。谁知对方扩大了斗笠下的笑容，将一根食指抵在嘴唇上，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上面听得一个人大喊：“别往前挤！前面没路了！”

　　只听见一阵拨开灌木的窸窸窣窣声，然后上面有人“嗯？”了一声，显然看到了年轻人和他的驴。

　　“小子，你是什么人？站在官道上干嘛？”刚刚的声音朝下喝到，有土块簌簌落了下来，少年感觉那人就在头顶，说不定到时候这个土崖塌了他还能掉到自己怀里来。

　　“有意思。”那骑驴的年轻人抬头露出笑容，少年不知他要说什么，紧张地盯着他看，“我说什么东西呢，走到这里听见上面树林里稀里哗啦的，还以为要跳一只大虫出来。”

　　“你有没有看见跑过去一个人？”上面问道。

　　“大哥——”年轻人伸开手臂，“这是官道，不知您说的是刚才担担子的老人家，还是骑马狂奔过的衙役？”

　　“是一个小孩儿，穿灰色衣服，这么高。”说着那人在自己的下巴处比划了一下。年轻人一下子笑了出来：“哈！这么小的孩子，何劳几位如此兴师动众——可是小贼，偷了老爷的东西？”说着他将斗笠拿下来扇了扇风，露出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容来：“都是江湖中人——世道乱了，谁都不容易，谁还没有饿肚子的时候？犯不着各位揪着这般大小的孩子不放，”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笑眯眯地，“饶了人家这一次，别散这德行。莫说我没看到，就算看见了，也不忍心告诉诸位啊。”

　　上面的几个人见年轻人谈吐举止气度不凡，不似普通百姓，担心自己会得罪什么青年才俊，统统看向老者。

　　然后就听那干瘦老者就坡下驴开口道：“不知者不怪，少侠也不必多管闲事，老夫心中自有分寸，东西不算贵重，但也不能白丢，你们四个人下去顺着官道追一追，没有就回来吧。”

　　少年一下子睁大眼睛，看向年轻人。

　　却见对方脸色都不变，眼神也不往下瞟，就仿佛悬崖下没有人在紧张地盯着他似的。

　　“那是在下冒犯了，各位随意。”说罢戴上了斗笠，作势要离开。

　　少年感觉上面有人应一声，接着是人群四散开的声音，好像又分散开往树林的别处寻了过去。紧接着就有跺脚声传来，四人前后从崖上跃下，在地上前滚翻减少冲力，稳住身形。

　　前方已经骑驴准备要走的年轻人此时回过头来冲着少年眨眨眼睛，突然一跃而起，脚踩在驴背上，几乎是斜飞到了几个人面前，如游鱼般掠过四人。只见这几个人瞪大眼睛，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软踏踏地倒了下去。

　　少年一脸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神情。

　　年轻人低头把七仰八叉的几人掀过来，在他们身下捡起了四块当做暗器使的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