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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却始终拉不开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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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的声音一晚上就没停过,一波有一波的人进了急诊,喝酒打架的,半夜突发心梗的,车祸的,急性胰腺炎,阑尾炎,宫外孕已经出血的,深夜的急诊室,比深夜食堂的故事多得多,也不是无病呻吟那种小资情调的哀伤,都是生死关头的大悲大痛,经常都是忙完后喝一口水,就听见门外死了人的家属那种痛彻心扉的大喊大叫,哭声一片。
陈怡作为已经升呼吸科主治医生的29岁单身女郎,眼下最心烦的是用什么眼霜好,长期熬夜值班,最高纪录是72小时不睡觉,她的黑眼圈和眼袋已经起来了,她是那种所谓第二眼美女的类型,刚一看,觉得有点平淡,因为医生的工作性质,也是保持素颜的,但是多看几眼,就会发现长得还是蛮细腻的,就像TVB里的OL气质的女星,宣萱,张可颐,陈慧珊,都是乍一眼看上去普通,但越看越顺眼那种。
凌晨时分,病人来的间隙,在卫生间看窗外的天空鱼肚白亮起,直到整个天空亮透了,自己熬命一样的班才结束,七点多,护士来交班,医生也七点半陆续来了,八点正式换班,交接班预留半小时是需要的,医生,从来就不可以严格执行八小时工作制,这些年加出来的班,按照单位工作时间来算,得到的小时工资,真是少得可怜,硕士毕业时候她才23岁,一晃六年,时光全在不停地晨昏颠倒中度过,就像倒时差一样,经常醒来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一天中什么时间,脑子里还要过一下,对自己说,陈怡啊陈怡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熬一熬,升了主治就好了。可主治了以后,和原来领导关系不好,还是被打发来急诊了。
这个熬命的夜班终于结束了,她其实胃口全无,但是想到吃饱了更容易入睡,还是走向医院的食堂,一走出急诊的大楼,外面的阳光刺眼得她皱起眉头,春风拂面,阳光和煦,本应该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好日子,但她知道她还是得在屋子里睡一个白天,迎接一下个夜班,本来她们在急诊时三个班循环轮转的,一天早上八点上到下午四点,一天四点到十二点,,第三天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第四天休息,然后再打循环,但是由于这样生物钟需要调节,她觉得反而吃力,所以主动承担了多上一个夜班,再加一个中班,把白班机会让给家里有孩子,需要正常作息的同事。
食堂的早餐和午餐比简陋多了,那么大一家三甲医院,五六千正式员工的,还不包括那些后勤的没编制的工人,都在两个食堂吃饭,午饭品种其码有十几种,但早饭,只有咸菜面,白粥加油饼,白煮蛋,连菜包子都被一些关系户后门,一包一包早早就买走了,似乎从来吃不着,食堂桌子是不锈钢台面,椅子也是新的塑料面,干净是很干净,就是没有竞争,早餐实在是乏成可善,医院外面是喧闹的一条街,小饭店不少,早餐摊点也不少,但是后面是旧居民楼小区,后厨简陋,环境实在太脏了,有一次她们叫外卖,老鸭粉丝汤里吃出了抹布的一块角,还有一次护士叫的外卖里,桂林米粉的翠绿的生菜里,扒拉一只完整的蟑螂,从此她还是坚持在食堂吃饭了。吃着,住宿舍的几个年轻男医生过来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没力气多寒暄,抓紧把鸡蛋壳剥了,蘸点酱油吃了,她是最不能忍受没味道那种白煮蛋的,那种蛋直接往嘴里塞,有一种要呕吐窒息的感觉。白粥的米用得不好,真不如自己买的东北大米熬出那种粥有黏度,但是豆浆也卖光,只能喝白粥啊。
才走出医院门口,一辆黑色雷克萨斯就嗖地停在自己身边,车窗摇下了,喇叭还按了一声,她转过头一看,又是林成,这个追求者三年前家人入院后认识了她,然后从此展开追求生涯,成天打听到她的班头,来上下班接送,他开了一家小公司,家里是商业厅的处长,所以有点关系吧,经营得总比一般工薪阶层要收入高一些的,具体如何,她懒得记,根本不打算接受他,但是他总在医院门口给她制造难堪,经过那么多护士医生同事,拉扯着也不好,她干脆上了他的车。
大美女,累了吧,你怎么总是要吃了早餐才出来,我想请你吃早餐都找不到机会,汤包锅贴打包过来就不好吃了,小馄饨也是。
我早餐不吃油腻东西,大肉吃不下的,你省省吧。
那蛋糕怎么也不吃?
我不吃甜食的,你今天才知道吗?
你不像一般女孩子啊,女孩子都喜欢吃冰淇淋,蛋糕,话梅薯片这些零食的。
我不是女孩子了,我要三十啦,准备迈入大妈行列了。
那你又不肯嫁给我。
我不婚主义,林巧稚听说吗?要不□□总理,还有美国国务卿赖斯,都是终身不婚的。
为什么那么绝情啊,对我们男人没信心啊?你不会是拉拉吧?
以下省略一千字,她冷冷地回答,这会儿她真的很累,眼睛已经开始闭起来了。
迷迷糊糊中,车停了,但没有声音,她以为是等红灯,但半天没有再开,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居然已经到了自己楼下。
在电梯门口,她就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推了出去,省得到她家门口,又要再推一次,这个林成,总是不厌其烦地忍受被拒绝,天生一个受虐狂。但她可不想勉强自己,这男人,磁场完全和自己不对付,又不是弱女子,这点抵抗力还是有的。
回到家里,洗澡力气也没了,草草洗了一把脸,刷了一下牙,她拉上厚厚的双层遮光窗帘,抖开被子,睡下了。
沙胖此时,刚考上医学专科学校呢,十九岁,他觉得自己总是不走运,初中考高中,按照原来的成绩排名,本来起码能考个区重点的,结果一泡污憋着,当时年纪小,脸皮又薄,不好意思跟监考老师说,一直摒到结束,语文就这么考砸了,由此带来多米诺骨牌现象,一门比一门考得烂,最后落入一个垃圾高中,然后三年下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沙胖父母这边都是七八个兄弟姐妹,两边都奇怪了,第三代都是生男不生女的,都不是刻意的,就是只生男,所以他只有堂哥堂弟表哥,没有任何一个女的表亲的,作为上海50后的后代,父母那一代也是吃进了上山下乡,回城当工人,,90年代下岗,只能做保安营业员的苦,对于没有体制的安稳,飘摇挣扎在上海这样光怪陆离的城市里,父母是非常惶恐又愤怒的,这一切情绪都传递给他,但他抗拒着要接受现实,作为静安区吴彦祖,他自我感觉只差去开个双眼皮了。
所以进了大专后,日子也逍遥,每天混混日子,逗逗女生,学校外几条马路逛逛,油墩子吃吃,安徽黑暗料理,地沟油蛋炒饭吃吃,力气太多了就去撸个铁,青春岁月,再穷也没穷到每天眼冒金星的饥肠辘辘,因此,总归有属于青春自己的快乐的,那时候的网络,还没有大量忧国忧民,社交功能至上,通过网络去认识新的小伙伴,是最新鲜快活的事。大专里面的课程设置得很轻松,考试前,笔记抄抄撸一撸重点,照背就是了,老师知道你们也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也没有再升学的压力了,各自安好,也没有特意要抓人不过的动机,放水放得厉害。
路上飞在外科二病房里值夜班,病房已经进入了关灯睡眠时间,最重的几个,一个转入了ICU,两个已经挂了,今晚应该太平的,他电脑里输完病历后,出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到护士台看看那几个姐姐妹妹,发现她们也是困得不行的样子,这还是前半夜呢,大夜班的护士还没来接班呢,他敲了敲桌面,嗨嗨嗨,振作一点啊,我请喝奶茶,咖啡,你们还有一个小时呢。
才不喝呢,等会回去要睡不着的,该睡的时候睡不着,简直想死啊。小护士朝他翻了一个卫生球一样的白眼,一边用手遮掩打哈欠的嘴巴,哟哟哟,这哈欠打得口水都留下来,他打趣道。
哪里哪里,小护士看看桌面,又擦了一下嘴角,路上飞,你好坏啊,成天骗人。找死啊。
你怎么成天死啊死的,这医院里都是一个个为了活下去在这里苦熬的人,你一个健康小姑娘,却一分钟讲了几个死字啊?
你今天运气好的,最麻烦那几个都是昨天走了,都是杨波的班头,他压力好大的。
大啥?主任在,也救不过来的,少费那么多脑细胞事后成天想来想去的,再想,自己都要得抑郁症了,科里成天开展重症病人病例讨论的,思路就这么几条,都一样的治疗,自己扛得住就扛,扛不住走人。
你说的是你们医生啊,小医生是苦哦。
医生和病人都一样,都要扛,病人扛命数,医生扛压力。你下午拿到的九床,十三床,二十七床的检查单子,是不是没有拿进里面去啊,找一找。
正说着话,手机震动了,他接起,里面是一起吃小龙虾的哥们康五着急的声音,路上飞,你在值班吗?你们这急诊怎么没有泌尿外科医生了?你帮找一找,我就在你们医院急诊呢。
怎么了?
你过来啊,出了点事,那边语气比较急切,有点气喘吁吁的。
好吧,我过来一下。他和护士交待了一下,我去一下急诊,你有事呼我。说罢,白大褂一路带风,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电梯门前面了,他一米83,在南方来说,算得上高个子了,就是骨架不大,有点显得豆芽菜,还好白大褂很宽,外加他脑袋小,所以还蛮有模特范的,算是外科帅哥之一了,他们外科帅哥好几个呢,老中青各种帅医生型男都有,所以这也不算什么焦点了。好歹外科医生还有一手手艺活,手艺活不精,再帅有毛用。
夜色里的南铁医附属医院没有了白天的喧闹,闹市区的医院,白天都是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双层隔音玻璃在那时候虽然居民楼用得不普遍,但是医院病房和手术室已经用上了,静养静养,没有安静的环境,怎么个养病。夜里空气有点凉,他不禁捂了下衣服,意识到这不是外套,而是薄薄的白大褂,才松开双肩。
康五在急诊门口迎他了,他一靠近,康五就开始叙述情况了,这是我车间的一小弟小马卵,他白天吧,每天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单位拉屎,还把单位的卷筒纸偷回家,有几卷就偷几卷,我们那外资厂,卫生纸总是补充得很充足的,结果被人家打扫卫生的阿姨抓住,堵在厕所里,让他交出来,两个人怼苏北话骂街。骂到最后,阿姨拿马桶的红色塞子堵他嘴,他拿拖鞋打阿姨脸,保卫科就来人拉开了,那阿姨也不是缺钱的,人家动迁户,就是闲不住而已,回家儿子一看老妈脸被拖鞋打肿了,气不过,结果今天他正好夜班,阿姨儿子就进厂里削他了,头被打破了,正好摔到路边堆放的钢条上,蛋那里划出一个口了,你们这泌尿外科医生急诊不在,病房打过去说是有夜间急的手术,上台了,你看要不要会诊啊,就这么简单缝上去能行吗?
我看看,你报警了吗?警察要来查看伤口吧。
厂里报警了的,那边警察还在笔录,呆会才开车到医院来看伤情呢。
那边一小伙子咿呀乱喊着,路上飞走过去,拉开帘子,查看了一下伤情,拍照拍照,医生你要给我拍照的,我要告他的,你要给我留证据的。
不是警察拍吗?
警察啥时候来啊,再不缝上,我都要流血死了,小马卵皱着眉头,疼得眼睛睁不开的样子。
嗯,那个这边护士呢,你这边数码照相机呢,不是有一个的吗?
我去取,路医生。戴着护士帽,口罩的一个护士连忙小跑了过去。
拿到相机,那个时候,手机并没有摄像功能,但数码相机像素已经很高了,急诊那边有台尼康的。口腔科正畸已经用单反镜头的数码相机了。路上飞给他不同角度来了几张。一个年轻男医生已经开始缝他脑门破皮的小口子了,边缝小马卵边叫,你是实习生吧,会缝吗,我疼死了。
路上飞认真察看了他□□,你没伤到蛋,没事的,就阴囊外皮拉破了,给你缝上就可以了,血管没问题,我来给你缝,你这拉开的比较长,我稍微给你打点麻药,你忍着点。可能撞到蛋会有局部淤血,发青几天,泌尿外科的等下会下来的,我先给你处理。
路上飞做事时候还是很认真的,和平日里嬉笑怒骂那种不正经的样子截然不同,康五看着他缝针,有点不敢看下去了。
这边忙完,刚走出急诊回病房,就看见一堆人围着往上面看,消防车的声音,然后一伙消防员进来充气垫,不好,有人要跳楼,路上飞赶紧抬头,妈蛋,正是自己病区的房间窗台啊,充气垫刚打好,病人就往下跳了,而且跳在垫子外面了。这垫子也没对准,因为旁边有灌木丛,没法挨着大楼贴着放,排水沟外还种着一排灌木的。路上飞赶紧冲上去查看,shit,肠子都爆出来了,肯定人没了,消防的灯照过来,消防员跟着凑近看,路上飞对他们说,你们帮把他翻过来,我看一下还有气吗。
“怎么会还有气,十楼跳下来啊,”
消防员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两小伙子都有点害怕看这一摊烂泥尸体,只举着灯,不敢过来翻尸体。
这时候病房里另一个值班的男医生诸晨光从后面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叫,飞飞啊,我就眯了一会,一出来这家伙就上窗台了,真是的,十九床,四十二岁,肠癌那个。昨天上午刚手术完,就这样了。真是白费了他老婆的照顾了。他老婆在上面都不敢下来看了。
两人把尸体翻过来,这手脚都骨折了,抬手脚时候,明显已经不成形了,肚子咧着很长的手术刀□□裂,肠子全部出来了,他们在鼻子探了下没气了,颈动脉探一下,随着尸体曝光的样子,背后是惊声尖叫,围观的人尽管害怕,还是不肯散去。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无论车祸那种集装箱车碾压头颅,四肢还是公交车轧人了,跳楼,跳江,都会有大批人长时间围观不肯散去,好像吃人血馒头一样,亦或是找刺激,对比出自己的囧迫人生那还尚存的安全感幸福感。保卫科的人来了,不一会,警察也来了,法医拍照,一场轰轰烈烈的跳楼运动,还是惨烈结束了。
路上飞和诸晨光一路沮丧地走回病房,唉,明天等着开会被批斗吧,我们值班发生这事。两人无精打采,还被这突然事件刺激得内心惴惴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