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羽》白夜容舟

2、第2章—隔世（一）

　　“你父亲是个懦夫，你也是个懦夫，你们父子俩简直是绝配啊哈哈哈哈！活该你们会有今天！”
　　“想想你母亲当初是怎么死的？是为了谁死的？还不是你？！你们这一家人都是懦夫，善良有用吗？啊？最后还不是被人给卖了！”
　　“阿羽，就算历经世态炎凉，也要不渝初心。感恩过、帮助过你们的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去执着于那几个坏人呢？”
　　“阿羽……”
　　容澈羽恍然间梦见了过去的许多事情，只觉好像有千千万万的往事如散沙一般突然渐渐聚集在一起，流水似的一齐涌进了他的脑海，映射在他的眼前，又在他的脑中互相挤压着霸占他的意识，弄得他痛苦不堪，又无可奈何。
　　痛的、冷的、暖的……梦境各色各样，但更多的还是他的父母和他的师父——他们是他最仰慕、最依赖的亲人，如今却皆已沉睡在草木之下，与尘土同归。
　　他们的死，是他最痛苦、最酸苦的记忆与伤。
　　容澈羽不愿面对，也不愿再提起。
　　忽然，他又觉得迷茫和疑惑，他怎么突然就做起梦来了？他什么时候睡着的？他……
　　容澈羽猛地一激灵，因为他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被他从小带到大的徒弟亲手杀死的。
　　那他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他在哪儿？阴曹地府吗？可是他觉得不像——他觉得他应该是睡了很久，好像有一千年那么长。
　　忽然，他似乎听到了有声音传进来，先是一声巨大的砸门声，还不待他有所反应，他就又感觉到好像是有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并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像是在呼唤他：“师父……？师父你醒了吗？师父你睁眼看看我啊，我不管你心里再怎么恨我，你好歹先……先睁开眼看我一眼啊……”
　　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来着？容澈羽有些头疼，他记不太清了。只是觉得这声音他听着能感到莫名的亲切与舒服，但这亲切之中却好像又隐隐夹杂了一分悲痛。
　　他……到底是谁？容澈羽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
　　顾……洵……对，容澈羽想起来了，他叫顾洵，顾洵……他的徒弟，他的第一个徒弟，那个曾经亲手杀了他的徒弟……
　　容澈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泛酸了，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对顾洵的怨恨和悲愤，甚至……他突然很想睁开眼，看看顾洵，看看这个，由他从小带到了大的孩子。
　　迷蒙茫然间，容澈羽苦涩地想，谁让这是他的徒弟呢。
　　容澈羽猛然间就想起了，多少年前，那个白衣少年站在一棵桂花树下，看着他，笑的如同兰花初绽般的画面。
　　而那时少年左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也明艳如许。
　　彼时天净花明，少年如画，说不出的明朗烂漫。
　　多好的少年，多好的顾洵。
　　“……别喊了，吵的我头疼。”
　　顾洵愣了一下，旋即他便感觉到心脏好像被一把巨锤给狠狠砸了一下，砸的他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着的，光这一下，就让他的撕心裂肺，震的他几近窒息。
　　整整两百年了啊，你终于……肯回来了？
　　顾洵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向了容澈羽，却迟迟不肯动他一下，最终也只是用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容澈羽一下，刚碰到就又像触电一般飞速收回。
　　容澈羽半睁着眼看着，心叹了一声：手抖那么厉害做什么，他脸上又没毒。再说，谁会那么丧心病狂地往这么帅的一张脸上涂毒？
　　“……师父？”
　　听到这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容澈羽不甚明显地眨了一下眼，心道这是叶琛啊。
　　“哇啊啊啊师父！你终于醒了啊啊啊！”
　　容澈羽险些被宁杳这结结实实的一个飞扑闷死，内心十分凄然地想：杳儿你快下来，为师醒了醒了啊再压为师就见不到明天……不，今天的太阳了……
　　最后还是顾洵一只手把宁杳从容澈羽身上扒拉了下来，解救了容澈羽。顾洵轻轻扶起了容澈羽，因为没有枕头什么的能靠的东西，顾洵便索性让容澈羽半靠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将一杯温茶递到了顾洵嘴边，好不容易才勉强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使他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的抖：“师父，喝点吧。”
　　容澈羽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想：你不会在茶里下毒害为师吧。
　　话虽如此，但容澈羽还是毫无抗拒地顺从地喝下了那杯温茶，只觉那茶水顺着他的脖子一路顺流而下，暖了心膛，暖了肠胃。
　　即使明知是他现在身后之人杀的他，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选择了无条件相信他。
　　谁让……他是他徒弟呢？
　　容澈羽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造孽啊。
　　过了半晌，容澈羽渐渐适应了周围环境，完全睁开了眼，咳了两声，刚想开口再说句话，却见顾洵突然将他轻轻交给了叶琛扶着，然后自己一掀衣摆，当一声跪了下来。
　　还好容澈羽早已把茶水给咽了下去，否则这会儿就喷出来了。叶琛和宁杳也是都吓了一跳，宁杳直接就跑过去慌里慌张地要去扶顾洵：“大……大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啊……”
　　顾洵任宁杳拉着自己的胳膊，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容澈羽。
　　宁杳虽不忍看着顾洵下跪，还跪的这么厉害，可又一想大师兄这是为师父下的跪，也大概了解顾洵为什么会给容澈羽跪下，所以这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便没敢使多少力，只得泪汪汪地看看容澈羽再看看顾洵，一脸的委屈与焦急。
　　容澈羽剧烈的头疼了起来。
　　这小子怎么又跪了？！
　　以前顾洵就是这样，动不动就给他跪下，只要犯错了，或者是自认为惹他生气或不高兴了，他就会突然跪下，招呼都不打一声。
　　其实顾洵做了什么事或是真的犯了错，容澈羽真的鲜少生气，可每次顾洵都会觉得自己惹他不快了，便要给他跪下，还是那种腿一撤力就不管了的、跪的超级响的那种，顾洵每次跪下的时候，容澈羽都会产生一中地被顾洵跪塌了的错觉，以及顾洵的膝盖骨已经碎的稀巴烂的感觉。
　　那真的是听着都觉得疼，偏偏顾洵还不嫌疼，天天都要给他跪，每天不给他跪个十次八次的都心里不舒坦似的。
　　这不，顾洵又跪了。
　　声音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前顾洵每次给他跪下后，他都是先慌慌张张地扶他起来，然后一边心疼一边半真半假地训斥他，并给他上药——不管他膝盖伤没伤。
　　如今他刚醒来，全身无力，叶琛和宁杳又扶不起他，容澈羽只能说是有心无力了，于是只得心力交瘁、有气无力地道：“小祖宗啊……为师求你别跪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顾洵却仍是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压根就没听见这话一样。
　　容澈羽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刚想对顾洵说你要再不起来我就自毁筋脉了，结果他刚张开嘴，便听见顾洵嘶哑着声音道：“师父，杀了我吧。”
　　容澈羽一愣。
　　叶琛和宁杳也俱是一愣。
　　容澈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顾洵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释然：“杀……”
　　“停，停停停。”容澈羽皱了皱眉，打断了顾洵接下来的话。他知道顾洵为什么这样说，无非就是因为当初他亲手杀了自己。
　　容澈羽默默叹了一声，感觉自己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叹气的次数都超过自己以前半年的叹气次数了。这孩子，他知道他杀自己是有原因的，他相信顾洵。
　　“你当初杀为师，其实是为了保全为师的魂魄吧。”容澈羽苦笑了一下：“毕竟只要你提前杀了为师，为师的魂魄就不会被其他各宗门中人给封灭了。”
　　当时的他已经走火入魔，他的功力本就极其强大深厚，再这么放任他继续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所以那时所有人都是想直接让他灰飞烟灭、无法投胎转世的。那个时候，来围剿他的有三千多人，而他只有一人，顶多还有顾洵他们四个，本来是注定没有生机的——不过容澈羽本来也就没想过能活着。
　　直到后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顾洵突然一剑捅了他，顾洵身份特殊，所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顾洵是实在看不下去容澈羽这样了，才大义灭亲结果了容澈羽的性命。
　　再后来……可能是顾洵跟他们说毕竟容澈羽是他的师父，不忍看他就此魂飞魄散，便要永远封住他的魂魄，洗炼百年后再放其转世，这才保住了他的魂魄，使他不至于真的灰飞烟灭。
　　容澈羽何等精明，怎会连这都猜不到？容澈羽看着面前这已经苦苦等了他两百年、自责了两百年、挣扎了两百年的孩子，心里就蓦地一痛，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多少年前他同样在心里感慨过的一句话——
　　是他的疏忽，让这孩子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