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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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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正浓,纱窗遮不住屋外的暖阳,也遮不住屋里两抹相叠的身影,偶尔有丝丝微风过堂,屋里一片明媚,日光正好,人心却浮躁。
降香分明的指节用力捏着狼毫笔,嘴角有一丝倔强念道: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念罢斜眼看着决明子:师兄,无子无孙就不能晚年康乐吗?降香的疑问里似乎有一些期待。决明子温和地笑着,伸手捏了捏降香的耳朵,无奈道:无子无孙,如何享天伦之乐呢你快换下衣服,晚间诵读师父让所有弟子都去春晖堂,你别迟到了。说完决明子转身离去。他没看到的是降香神情有些呆滞,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无子无孙,如何享天伦之乐?降香没想到的是这是他和决明子最后一次这样相处了。
第二日发生的事在后来的几百年里成为了白芷书院的禁忌。只传闻那天云游多年的玄参老人回来了,见到白芷书院的学生降香,不由大惊失色,听其道来,原来这降香在七十年前便与玄参是同窗,当年便是一翩翩公子,然而七十多年过去了,时光对他来说是静止的,他的灵魂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身体又处于这个世界之内,只为蛊惑众生。
七十年前,降香与他的师父同修驻颜术,男子双修,方可成形。只知道当年同窗的师兄弟们皆没能逃脱,都成为了驻颜邪术的药引,被吸食的精气,成了干尸。玄参长老这一说法在众人刨开后院的山坡后得到了证实,几十年的悬案终于告破,当年玄参因病回家休养方才逃过这生死劫,惶惶不安地过了这几十年,本想让这丑闻烂在肚子里,等肉身一割舍便都烟消云散,哪只这次兴起回白芷书院看看时却又看见这妖孽,并且容颜一如往昔。
降香死在这个春天里,那天山顶的风凉的刺骨,以决明子为主的几个师兄弟将降香的手脚都打断后并未准备罢手。一男子因太过在意自己的容颜而成为了妖孽,不惜以人为药练成邪术,而今对他最大的惩罚便是毁了他绝世的容颜。第一刀是决明子亲手划下的,他的手虽然在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颤抖,却在降香耳边说:我的阳气被你吸了这么久都没有吸尽,你是不是很失望?他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不知道是不是人临死前会产生一些错觉,降香甚至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许的温柔,像和平日里问他:香儿,你脸上怎么糊的全是墨水,活像只不洗脸的小花猫。降香望着决明子,眼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只是就这样望着他,像一眼可以望穿他的后半生。决明子的心很乱,手却很快,他一刀下去身后人蜂拥而上,而决明子一人一剑转身离去。
之后决明子大病了三个月,后来听同书院的学生说,那个妖孽被打断了全身骨头又划烂了脸之后坠入了山崖,从此再无人提起降香二字。只是从那日之后决明子总是循环在一个梦境里。先是师父和玄参老人把他叫到后山,告诉他降香是个妖孽,于是便有了他与降香的交欢,接着玄参归来,真相揭开,又梦到降香死的那天血肉模糊的样子。其实决明子并没有看见,也正因为没有看见,无法抑制的自己的在脑海里想出降香的皮囊,梦境又一次次翻新,最终烂在骨血里,如跗骨之蛆一般,无法割舍最终毒发身亡。梦境中亲手划下那一刀的触感异常真实,只见那吹弹可破的皮肉在刀刃下如裂帛般破开,似乎有了绸缎撕裂的声音。每到这时决明子都会惊醒,然后呆呆坐在床前。再接着就是后来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当年降香被迫与师父练习双修驻颜术,被迫交欢,被迫饮血,成了不老不死之身,玄参出于嫉妒便杀了师父,霸占降香,降香拼死逃脱白芷书院,在得知玄参已经离开后才敢回来,降香深知驻颜术就是吃人术,便死守秘密不愿让他人知道……整件事情中唯一令决明子感受些许欣慰的便是驻颜术没有真正流落出去,方子早就不在了,玄参也永远得不到,那不老容颜自始至终只属于他一人。
白芷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他们的大师兄决明子醒来之后便开始魂不守舍,那个最受师父器重的大师兄仿佛消失了,随着那个人一起消失了,再过一段日子后,这种情况似乎好了一些,只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决明子终究还是没有再回来。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小师弟天真的声音并未能唤回决明子一丝的魂魄,他们面前正对着荷塘,依稀记得儿时与降香第一次见面时便是此地了。降香坐在荷塘旁的栏杆上,见有人来了头微微一偏,未等决明子开口,就先说道:“我叫降香,你应该是师兄了。”他笑得眉眼弯弯,一下子便晃了决明子的眼,从此之后书院里不一样了,无论是白日读书时还说夜晚挑灯时身旁总是多了一个身影,十多年来都是如此。现在那人却已经不在了,但是决明子有种他还未离去的错觉。这种错觉让决明子在读书时会随口说道:“香儿,把我的狼毫拿来可好。”隔了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决明子顿了顿笔,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泼墨挥毫。又或者在夜间半梦半醒时不经意脱口而出那个白日里不愿意提起的名字“香儿,你怎么把被子全裹去了,我很冷啊。”被冻醒后还是自己把被子重新盖好,却久久不能入睡,睁眼看着烛花噼里啪啦的烧着,看着烛泪一直流到东方泛白。再也没有人会为他一句抱怨就帮他盖好被褥。
很久之后决明子才真正明白很多事都再也回不去,这段回忆不断在决明子的脑海里重复上演,但是结局仅仅止步于降香死前的那一天。可是师父当初告诉他降香真实的面目时他明明是愤怒、憎恶的啊!决明子清楚的记得那天自己失魂落魄的离开师父的住处时,师父苍老的声音如念经如诅咒般在自己的身后响起:色由皮相生,不可驻,随年逝,红粉变骷髅,人力不可回转,若要逆天而行,不伤他人便伤己……
可明明只是贪恋色相而已,而且那美丽的皮相也在自己划下第一刀时便不复存在了,随后的乱刀中更是无法辨认出本来的面目,可每次梦回时却为何总有那人的身影,挥之不去、捉摸不透。有第一次见面时他笑得明媚,衬托着天光失色,床榻间他足以颠倒众生,生死徘徊间凄艳绝美……
决明子知道自己迷恋的并非是降香的皮相时已经是七年以后了,降香死后的第二年决明子就离开了书院,他没有去考功名,而是去云游天下,因为金榜题名时却不是洞房花烛时,总有些遗憾吧。决明子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人生四大乐事如今已经去掉了两件,却还是舒畅着,只为求一乐:他乡遇故知。
决明子有次云游间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断崖,开始他还未发觉这是什么地方,只觉得熟悉得很,直到走到那颗榕树下,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降香就是在这树下受刑的,记忆中鲜红的血水和腥甜的味道随着微风再次呼啸而来,多年的岁月从决明子的生命中剥落,只剩下鲜活却不可直视的画面。从断崖向下望去,原来竟是奔流不息的江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降香若是活到现在该还是青丝纠缠,容颜依旧吧。徒步走到了白芷书院的后门,想再去看一看荷塘旁是否还有微风吹起谁的衣摆,再去看看那间书屋是否还留有一丝那人的气息。可惜……可惜……木屋已经破败,满池的荷花不复存在,曾经鲜活的回忆最终成为一潭死水。决明子原本是不想再去见师父的,那会让他再次想起当年的事情,会自不觉的心痛可左思右想还是走近了师父的卧居,却听到了足以令他后悔一生的话。香儿连雨中的小猫也会心生怜惜又怎么会杀人呢?永驻的容颜下隐藏的不是嗜血而是纯真,却在一切都成为追忆以后让他知道师父与玄参长老时隔七年依旧在房中懊恼着当年没有拿到驻颜术。当年修炼驻颜术死了一书院的学生,幸而没人再修得邪术,幸而香儿宁死也不愿意再让驻颜术流入人间掀起腥风血雨。电光火石间天雷勾动地火,决明子心境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明着。他颤抖着说出了迟了七年的对不起……。他也明白这隔的绝不是七年而是生死。
决明子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书院、离开了断崖,最后忘了一眼,心里想着应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有找那两个人质问,也不存在报仇,因为杀死香儿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离开书院后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一人浪迹天涯、游山玩水,表面一如从前可决明子的心里藏着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真相,之后的此去经年里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双眼代替两个人看尽春花秋月、塞北荒烟。无穷无尽的破晓晨光,等太久的三更漏长。梦里才是两个人相见的好时光。无人打扰、没有不堪的回忆,剩下的便是朝朝暮暮了。
又这么过了十年,游金陵秦淮时,无意间走进了画舫,花鼓喧天的灯火长明的未央天里决明子赎下了一名秦淮艺妓,只因为她的花名叫……降香,决明子不禁哑然失笑,美则美矣,可惜却不是那驻颜的皮相。
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本以为是赎回填方,没想到决明子只是认她做妹妹,那夜她本紧张到坐立不安,决明子只是淡淡地问她会不会弹琴。她机械地答道:奴家擅琵琶。于是她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那男子似乎听得出了神,她弹琴时看见了男子空濛的眼神,透过她看向另一个的世界的另一个人。决明子的眼里似乎是模糊了,记忆与现实重叠、眼前的人变成了一袭白衣、明眸皓齿的男孩子,手执长笛,长身玉立,待曲子进入高潮时又出现转机伏在案桌前读《锦瑟》,那个男子站在自己身边剥橙子,喂进自己的嘴里。回忆里的容颜没有丝毫褪色、不显颓势,空隔十几年的流年偷换,居然还是晃了决明子的眼,不然这泪水又是哪里来?曲罢无人听。在女子的呼唤中决明子才回到这人间,眼前映入的是搭在琵琶上的素手,与回忆中的青葱直白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令决明子想到那句:素手理琵琶,纤手破新橙。
决明子把女子带在了身边并给了她新名字-苏木。苏木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他会和苏木说年少时的往事,从第一次相见,到相识相知……却把故事的结局一直停留在两个惺惺相惜的时候,只是回忆经常被擦拭,难免会不自觉增添些东西,反复多年不知疲倦,自己竟然也相信了那是最终的结局,苏木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评论也不多问其他问题,苏木长成后,决明子便找了个好人家,将她嫁了出去,那人是个员外的儿子,老实憨厚,云游中暂居他庄时情愫暗生,媒人来提亲决明子便在合欢帖子上将苏木的名字改了回来,并告诉男子,要善待香儿,他前半生瘦了太多的苦。
孤单一人,行走天下却很少再回忆那些痛苦的事,后半生就洒脱的过吧,仅仅留快乐相伴一生,年华也终将老去,当决明子找到自己隐藏在青丝里的一缕白发时竟有些惊讶,原来降香已经离开他二十多年了,那人若还活着,定还是青丝满头,却只能携手不能白头。现实中自己是注定孤独终老了。
垂暮之时,决明子动了落叶归根的心思,还是想长眠在有降香的地方,曾经的风光早已不再,“白芷书院”的牌匾也东歪西倒地砸在了地上,摔碎了一角,进了内院也是破烂不堪,那荷塘早已干枯,连死水也没有,穿过层层树荫灌木,走到和香儿一起住了十年的小木屋,木头长满了青苔,屋里杂乱不堪布满了蜘蛛网,决明子不顾脏乱,旁若无物地走近床榻旁的梳洗台前,菱花铜镜长满了铜绿,映出了斑驳的人影,十几年前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和香儿在铜镜前穿衣的情景历历在目,依旧鲜活,一转眼已经几十年流年偷换、日月变天,自己银霜满头、行将就木,这样的皮相下了地府又怎么面对那个皮相无双的人。铜镜正对着荷塘,刹那间荷花绽放、天光破云,是不是人将离世、回光返照出现了错觉,在人命的最后一刻成全自己。这是真实还是幻觉?都无所谓了,决明子只当这是一场恩泽,镜中杨柳抽出鲜嫩的枝丫,屋里重回当年整洁温馨,满池荷花花开并蒂,风荷正举,只是再美的景色也比不上那个白衣依旧手执长笛望着他浅笑的人。在决明子呆呆的目光中,降香缓缓向屋里走来,站立在他的身后,时间对降香来说是不存在的,三千青丝随风飞扬,降香微微一笑再无需太多言语。
决明子早已泪流满面,他不敢出声、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又被打回原形,恩泽一场……就让它隽永。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站立于铜镜前,连铜镜也没了铜绿恢复了当年的光华,身后那人笑得让天光失色,他没有控诉着当年的委屈,而白发三千的男人早在苦海中沉浮了数年的春秋,就这样留住此刻,留住降香……哪怕一起消失于人间。
百年后
白芷书院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终于消失了,而在原址上新建了白鹭书斋,斋中弟子众多,人声鼎沸,丝毫不逊色百年前,书斋里也保留了当年的事物,荷塘、铜镜、木屋还有经过百年岁月加工润色后驻颜妖精的传说……
小师弟修明有一日大惊失色的告诉师兄他在铜镜里看见了人,有两个人站在荷塘里,师兄不以为意,嗤笑道:你莫不是眼花,还是遇见了传说中百年前的妖魅等师弟你学会了驻颜术可别忘了师兄我啊。随机扬长而去,徒留修明一个人喃喃自语: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呢?咦?铜镜里的池塘不正是自己屋前的荷塘吗?
秋去冬藏,春回大地,惊蛰一过,一片生机勃勃,而世人不知道此时铜镜中也是草长莺飞、柳枝抽芽的时节,镜中的仙人一动示意身边的人去听,而那人宠溺一笑,把他抱在怀里,两人静听书斋的学生随着师父郎朗读到:色由皮相生,不可驻,随年逝,红粉变骷髅,非人力可回转……这是白鹭书斋新建时从旧址的竹林里挖出来的,本以为是书院前身德高望重的师父所作,便记入了书卷里,镜中人听到这句时,相视一笑,同声说到:人力可回转也!
金乌西沉,前尘往事已经过尽千帆,以后暮鼓晨钟、春华秋实,都有那人陪在身边,观得夕阳景历经尘世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