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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意 ...


  •   寅时一刻。

      太白星自东方升起,天色是鱼肚白。

      山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几声虫鸣,也很快没了动静,想是因为起得太早,被哪只同样早起的鸟儿吃了。

      晨雾正浓,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屋舍隐约于烟霭有无之中,看不清全貌。

      季真昨夜宿在尘室,此刻的卧房内只有季夫人一人。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地推开。

      一个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季夫人的床边,翻弄起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来。

      瓷器轻微碰撞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动,那身影的动作顿了一顿,看向床上的季夫人。

      季夫人原本是仰面正卧着的,此刻许是被惊扰了酣眠,调整成了面向床内侧卧的姿势。身影僵立良久,直到季夫人再次发出熟睡的鼾声方才继续动作。瓶瓶罐罐实在太多,双手拿不过来,那人便把裙裾提了起来,做成个简单的包袱兜着,快速退出了房门。

      那人甫一踏出房门,原本熟睡着的季夫人当即睁开眼睛,隐去身形和气息,一路跟将过去。

      陆懿之房里点了足足二十多根蜡烛,通明的灯火下,铜镜里那张娇俏的小脸纤毫毕现。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打开了盖子,露出里面红的粉的青的黄的各色胭脂水粉来。陆懿之伸出一根水葱似的小手指,在一盒水粉色里蘸了一蘸,轻轻抹在眼皮和脸颊。

      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登时被这一抹淡淡的水粉色衬托得娇嫩起来。

      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那少女忍不住得意地咧开嘴笑出了声。

      身后的季夫人也含了笑,对小徒儿的审美颇为赞许。

      少女尤觉不够,又伸出手在一盒松花色里蘸了一蘸,轻轻抹在眼皮和脸颊上。

      季夫人觉得这下有点画蛇添足了,古人云“红配绿,赛狗屁”,虽说松花配桃红是个娇艳的颜色,毕竟还是俗气了点。

      陆懿之似乎也察觉到了,遂又在松花色上叠了一层鸭黄,不料手稍微重了一点,把先前那层娇粉完全盖了过去,遂又在鸭黄上叠了一层海棠红。

      瞧着自己花红柳绿的,陆懿之觉得美则美矣,却失了几分庄重,要在细微之处点缀一点深色才好。于是勾起小指甲,先用花青细细地描出一个尖长的眼尾,复用玄青重重地向内勾出一个眼角,再用清铅匀了颈子和嘴唇。

      最后用茜红一点朱唇,一只要去唱戏的狐狸便画龙点睛般地活了起来。

      陆懿之朝着镜子抛了个媚眼,抿着鸡屁股似的小嘴儿笑了一下。

      季夫人憋笑不住,竟打了个嗝出来。

      “谁?”

      陆懿之警觉地回头,四下无人。

      眼看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陆懿之赶紧收拾好瓶瓶罐罐送了回去,所幸师娘还在睡着。她做贼似的一路小跑回房,这一口气才松了下来,就听师娘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阿令,起床了吗?”

      陆懿之吓得当即一个激灵不敢出声,只是心下疑惑:明明刚刚还在睡着啊,怎么这会就到门外了……

      “阿令,你房间怎么这么亮啊,定是昨晚忘了熄灯,师娘进来帮你好不好?”

      季夫人说着便作势推门,陆懿之不敢再装聋作哑,只能捏着嗓子装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别!师娘,我……怕黑,等我起床了自己熄灯就好。”

      季夫人又道:“阿令别怕,师娘进来陪你。”

      陆懿之忙道:“不用不用,我……昨夜来了葵水,弄得褥子上都是,师娘千万不要进来。”

      “这样啊,那你一会起来陪师娘一起用早饭,师娘给你煮姜糖水。”

      “不用了师娘!我一会儿去找大师兄,和大师兄一起……用饭!”

      季夫人弯了眼角,喃喃道:“原来是阿澈呀,阿澈也好,阿澈也好!”

      从陆懿之房门出来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是她每日跑来跑去的毕竟之路。

      逄遇照例是拿着柄破扫把,一路从火工长老祝庄住的丹房九曲十八折地扫到陆懿之门前,直扫得青石板比砧板还要干净。陆懿之每天都能在这条路上碰见他,当下招呼道:“逄师兄早呀!”

      逄遇错愕地望着眼前“粉墨登场”的陆懿之,勉强牵起一丝僵硬的嘴角,道:“陆、陆师妹早!”

      陆懿之低下头,用袖子掩住鸡屁股嘴,道:“昨晚的事多谢师兄啦!”

      说完不待逄遇答话,一步三摇地走了。

      逄遇呆愣愣地望着她扭捏作态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那抹鹅黄身影喃喃道:“师妹客气了!”

      昨夜小师妹躲在门口偷听的事,顾雪涯心知肚明,料到她定会一大早过来,便摆好了早点等着,自己只坐在窗边喝茶——饶是这样,乍一眼看见陆懿之一张粉墨妖精似的脸还是呛了一口,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

      陆懿之连忙收起笑,又是抚胸又是拍背,嗔怪道:“大师兄!人家不过是略施粉黛,你何必这样惊艳呢,这下呛着了吧!”

      顾雪涯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再拍,好半晌才停下咳嗽,道:“阿令,快去擦一擦,不然待会许师叔见了定会怪你。”

      陆懿之哪里肯依,一肚子的歪理轮番上场,直说的顾雪涯哑口无言。

      常室,是太华山护法长老许用晦的住处,名寻常,实不寻常。从外面看去,常室乃是一横三间、竖三进的竹木结构,与季真的尘室无差,入得室内,便见黑玉铺地藻井悬灯,金猊宝奁 、锦屏玉鼎陈于各处,室内一桌一椅无不奢华考究,实在是别有洞天,不似玄门清修之地,倒像是户人间富贵人家。

      尤其是那金猊香炉中所燃的瑞脑流华香,乃是当今世上五大修仙世家许家的特制香料,十分名贵,便是人间宫廷之中也不多见。

      陆懿之最是讨厌这股子香味,和孟灵身上一样,当下便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喷嚏。

      许用晦这才见到顾雪涯身后的陆懿之,当下便将脸沉了下来,冷声道:“碧池在内室,你们随我来吧。”

      顾雪涯先前见过回雪的死状,又听师傅和师妹讲过孟灵的情况,此刻见了孟灵的样子也没太过惊讶,只是过问了每日进食、丹药等事项,便沉默不语。

      他这人天生一副冰雪面孔,说起话还好,一沉默下来便更显得目似寒潭,眉宇冷冽,从嘴唇到下颏刀雕斧琢似的,看着便薄情寡义。

      许用晦见他这副冷心冷面的样子,心下十分不快,便道:“碧池自小就喜欢缠着你,如今你来看她,她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呢!只可惜如今她五识隔绝,每日躺在玄冰棺里,唉,就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语罢,不禁低头拭泪。

      顾雪涯拱手道:“天无绝人之路,师叔切勿过于忧心。”

      许用晦见他不搭茬,只好又道:“你们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她这般模样,想必你心里也不好过。”

      什么狗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陆懿之不禁翻了个白眼。

      顾雪涯只作不知,回道:“师叔言重,同门之间,自当相互扶持。”

      许用晦待要再说,忽听门外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道:“姑母,表妹今日可好些了吗?”来人相貌清秀,仪表堂堂,正是许用晦兄长、当代许家家主的唯一嫡子,许丹墀。

      许丹墀看见顾雪涯也在,立刻做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拱手施礼道:“原来雪涯兄也在,小弟正想着哪天登门拜访,去讨教几招剑法呢,真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转头又见陆懿之,便堆笑道:“这位便是阿令表妹吧!早就听姑母提起过,说表妹……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在下许丹墀,在家行四,表妹唤我四郎就好。”

      陆懿之瞧不惯他那副轻浮的做派,便大着舌头叫了一声“四郎”,听起来跟“色狼”一般无二,许丹墀全然不以为意,只是一味殷勤,硬是拉着欲要告辞的师兄妹二人去前厅喝茶。

      许丹墀敬了顾雪涯一杯茶,道:“此番碧池表妹遭此劫难,雪崖兄连夜降妖除魔,小弟真是佩服之至!”

      顾雪涯并不喝茶,淡声道:“言重!”

      许丹墀只好讪讪放下茶碗,干笑两声。

      许用晦登时沉下脸来,一时间四人相对无声。

      思及前夜师父的一番交待,顾雪涯只好又开口道:“昨日只斩去血影的一半,待到彻底解决了那妖孽,孟灵必会大好。”

      许用晦面色稍霁,随即道:“你的能力师叔自然相信。我乏了,今日你便留下来帮师叔照顾碧池——丹墀,你去送送阿令!”

      陆懿之没想到这人如此上脸,当即搂住顾雪涯的胳膊,道:“大师兄,也不知道二师兄的眼睛怎么样了,咱们去瞧瞧他罢!”

      从进门起许用晦就瞧着这丫头别扭,却说不出来哪里别扭,这一下可算是看出来了,看她画的妖精似的,身上一股子狐媚劲,和她那师娘孔京娘如出一辙!

      思及此处,脱口训斥道:“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与师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陆懿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脆生生反唇相讥:“到我这里就授受不亲了,怎么叫师兄单独照顾孟灵就不怕男女大防了?”

      “你……不知礼数的东西!”

      见姑母气极,许丹墀忙上前安抚:“表妹年幼无知,姑母莫要气坏了身子!”又转头笑嘻嘻地对陆懿之道:“阿令此言差异,自古虽有男女之大防,亦有两心相悦,只要‘发乎情,止乎礼’,即便独处又有何妨?所以雪涯兄照顾碧池,我送你,都……”

      “住口!”

      许丹墀的长篇大论不及说完,便被顾雪涯冷冷打断。

      “我与孟灵只有同门之谊,全无一丝男女之情,此事万勿再提,以免损害女子清誉;至于阿令,舍妹年幼,担不起阁下错爱,还请言语尊重,否则在下便不客气了!”

      “小子无礼!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能怎么不客气!”

      许用晦这股怒火自二人进门起便一直憋着,此刻终于被顾雪涯这句“不客气”给引了出来。她将茶碗“咣啷”一声拍在几上,指着顾雪涯鼻子高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碧池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就算不顾她的一片真心,难道还不顾许家和太华的百年之交吗?”

      顾雪涯看着许用晦这副做派,觉得实在是可笑至极,反问道:“师叔强买强卖不成,便要以势欺人吗?”

      “哈哈哈哈哈哈!顾澈,你竟如此轻狂无知!你以为这太华掌门之位便十成十是你的了么?”

      顾雪涯本就不是个好惹的人,许用晦如此咄咄逼人,他亦动了真火,于是一甩袍袖上前,朗声道:“我太华一脉自古以‘道义’二字立山,无论是世家还是门派,亦全凭道义相交,绝不曲意攀附,更不会以姻缘为筹码,作出违逆本心之事——从前我师父不会,如今我更不会!”

      顾雪涯此话一出,许用晦简直要呕出血来,她捂住胸口,怒极反笑,接连说出三声“好”字,便一掌拍出,直奔顾雪涯胸口!

      陆懿之惊骇大叫:“大师兄!”却被顾雪涯死死护在身后。

      他站得如一柄剑似的,生受了这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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