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洲》华莳

2、2

　　陈颂为这个周末找消遣时，有意避开秦深。秦深这两年离他太近，要避开，他只能游荡回学生时代的旧去处。
　　现在的高中，大部分选城郊偏地当选址，全封闭，关起门来养凤凰。陈颂的不是，他的学校站在闹市中心，紧挨一种暧昧的热闹：和高中一墙之隔，旁边是酒吧一条街。虽然在同一条街，但学校围墙内外显得割裂，它们公平地划分白天与黑夜，白日里学生朗朗读书，夜晚灯红酒绿。
　　陈颂从前是围墙里的那一类，高三的周六也要来补课。然而此刻回来，学校门卫已经不会放他进去，他全然换了副面貌身份，只能站在学校对街回忆自己少年时光。现在是学生们的白天，酒吧都偃旗息鼓，耐心地等待夜晚，陈颂沿着围墙走到头后，只能走去学校旁边的餐厅。他今天的行程里只有自己一个，没有约别的闲人，对艳遇也兴致缺缺。
　　在这些年的生活中，陈颂越来越不像一个寻欢作乐的常客。在欢场里，拒绝是卖弄风情、待价而沽，但是当陈颂摇头时，他只是真的想要一会短暂的安静。
　　他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有人不知情，有人不长眼。今天不是他的幸运日，他才刚坐下，低头看了一会菜单，就多了一个人偏往他对面坐。
　　来人的阴影落在菜单上，陈颂对着菜单皱了皱眉。在周六的白天，学校里只有没下课的高三生，酒吧都还没到开门时间，餐厅里大把空座位。他不想自己的闲情被打搅，抬头看对面的不速之客。
　　来人已经在不避讳地直视他，陈颂抬起头，视线和他撞在一处。看清楚之后，陈颂眉毛皱不住了，它们立刻上扬成一个惊疑的弧度。当猝不及防地看见方赫明时，作为他的前男友，陈颂像是个落网逃犯，摆不出更好的表情。
　　在生意场上的这些年，陈颂学会任何时候都给予一个热络的交际开头。即便这时他也努力张嘴，想到最后，还是只能低下头咳嗽了一声。方赫明比他反应得体，向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陈颂。”
　　陈颂顺着他意思笑：“好久不见，很巧啊，赫明。”
　　这个问题上，方赫明不体贴了，计较地纠正他：“不是很巧。自从你不告而别，我时常回来这里，守株待兔好几年，现在才遇见你。”
　　他话说得直白而凶险，陈颂听来，他简直像个追债的恶徒。但他了解方赫明温和的个性，这时陈颂不接话，方赫明也就止住了话头，为陈颂留下余地来整理思绪。
　　在这种沉默里，陈颂感到轻微的怀旧。学生时代，刺激的情愫也都沉默，男孩子偷摸地送花，女孩子偷偷写情书。他们俩不比别人更张扬，在上学的路上来回地并肩走过，他们手也不会牵。直到毕业聚餐，方赫明才吻一下喝醉的陈颂。
　　在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是一段两人写就、无人翻阅的情诗。它词句迂回，节奏缓慢，陈颂回味它时，和热烈深情都无关。所以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他从未背负太大的负罪感，他想，只是结束一段无足轻重的感情，他不在意，方赫明也不会。
　　在沉默之中，陈颂找回了这样的想法，他的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看见他眉梢舒展，方赫明才继续问他：“你现在过得好吗？”
　　面对这普通的寒暄，陈颂有些想笑。他当初离开方赫明，趁着破晓的天光走出家门，再也没回去，只留下一张纸条。在那封短信上，他野心勃勃地说自己不想再待在情感与生活的牢笼里，他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直到功成名就。
　　陈颂笑起来了，边笑边说：“没有。我虽然留下豪言壮语，但还是碌碌无为。在那以后，我离开了你，也离开了那时候的我自己。”
　　他虽然雄心壮志没实现，却从未回去找过方赫明。在这种情形下，这笑声听起来有些讥嘲。然而方赫明陪着他笑，等陈颂停下了，他越过桌上的碗碟，伸手过来握住了陈颂的手腕。陈颂打了个激灵，还好他只是轻轻地虚握着，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他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问陈颂：“既然你和从前过一样的生活，为什么不回来？你回来，我们从头来过。”
　　他每说一个字，陈颂的目光就落下去一分，最后落到方赫明握住他的那只手上。他盯着那里，盯了很一会，方赫明知道他在思索、在酝酿、在找一句不伤人的话。陈颂吹着眼，小幅度地摇了下头，解释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和从前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了。我不是一成不变，只是没有得到，甚至失去更多。”
　　方赫明的手收紧了。他应该预料到这个答案，然而有所预料，并不一定甘心。他的声音干涩起来，问陈颂：“为什么你变成现在这样？从前你是对感情有期盼的，不然怎么会与我交往……你遇见了谁，谁害你成这样？”
　　陈颂将手腕收回来，停在自己身前。他冷静而不留余地地告诉方赫明：“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任何人。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没有为情所伤。是生活、时间、不可抗的外因改变我。我本性如此，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方赫明的手怅惘地空握了一会，听到最后，他稍稍地侧过头，像在咀嚼陈颂每一个字词。沉默又来到了，这沉默源于言之将尽，无话可说。然而在此时的沉默中，陈颂说完自己心声，反而敢大肆打量方赫明，看清他压抑的眉眼。方赫明好像被陈颂的话压垮，将脸埋进双手之中。十年前陈颂自顾自地离开，带走行李、更换号码、留下半张空床，那是方赫明一生的灾难，在找不到陈颂的年月里，许多想说的话都积累下来，现在却都成了说不出口的累赘。最后他无意识地低语：“我本来以为，即使在我人生的尽头，我也和你在一起。”
　　陈颂仍看着方赫明。他想，自己唯一的错误，在于错估了方赫明的感情。他毕竟是前男友，陈颂交往过的唯一一位。这三个字不是上床睡出来的，它代表一段曾经的伴侣关系，代表爱情，代表其间曾存在过的所有可能与希望。陈颂离开时，没有察觉到方赫明的感情像一卷粗绳，本来将两个人捆在一处，等陈颂走了，在陈颂和方赫明之间，它只缠住方赫明。
　　然而陈颂是一把快刀，此时此地，他要斩断乱麻。所以他一口否定：“不可能。我不会对任何人负责，除了我自己。”
　　方赫明的双手从脸上放下。他重新睁开眼，见陈颂直视着自己，对他笑了一下。陈颂的论断没有激起他的恼恨，更出乎陈颂意料的，他下一句话说：“虽然这样，但好歹重新遇见。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和我回家坐坐。我还留着从前我们的房子，就当故地重游。”
　　陈颂再次告诫：“这旧情不会重燃。”
　　“都不是学生了，”方赫明向陈颂摊开手，“过去的就过去，现在不谈感情也没差。”
　　他在逼自己。陈颂突然好奇起来，想知道方赫明已经把自己说服到哪一步。为此他恶意地摆了摆手，朝餐厅窗外瞥了一眼，拒绝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下午约了别人，现在就该走了。这样吧，等我安排出空闲时间来找你。”
　　听起来他像是给自己的约会排了份时间表。但是到了这个地步，这已经是不值得在意的小细节，方赫明只要陈颂一个再见的可能。陈颂站起身时，他立刻朝陈颂伸出手，最和善地微笑说：“那我等你，有兴致了随时喊我。”
　　陈颂嘴上说着赶时间，却站着不动审视了一会。他看到方赫明笑容快挂不住，才俯身回握过去，答应他：“一定的，下次见，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