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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


  •   《虞书•后妃传》
      承平十九年,三月癸巳,昭容陈氏不豫,次晨薨于懿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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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三月,春风和煦,凝霜苑内柳丝新绿,春鸟啁啾。正好的天光从雕花窗棱间洒将进来,淡淡暖光笼在那婺岭冰绡蒙制的画屏之上,屏上一树红梅,虬枝苍劲,停匀朱笔细细勾勒出每一片花瓣的轮廓,那静候着人们用朱红丹砂一笔一笔填满的花瓣,寄托了人们多少的等待与期盼。
      对,这是古人计九的消寒图,可眼前的这一幅却稍稍有些不同,这错落有致的红梅花瓣远远不止九九八十一之数,这密密匝匝七百多片的花瓣,每一片都凝结了我一个昼夜的思念,每一片都镌刻着我一个昼夜的等待。
      我从云石案上执起降云轩的银丝羊毫,饱饱地蘸了一笔丹砂,缓步走近画屏,在那错落枝条间唯一空缺的一片花瓣之上,轻轻落下笔去……
      顷刻间朱笔填满了这最后一瓣空缺,也填满了我焦急等待与热切盼望了两年的心!
      两年的等待,七百多个日夜的守侯,明日他终于要回来了,从那塞北风沙之地回到我的身边……
      我静静地伫立,将那完满的《虬枝红梅图》端看良久,才徐徐回身,方在案上搁了笔,一侧头却看见我的近身侍女月牙手捧五瓣莲花纹的青釉茶盅子,一双水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大有发了怔的味道,不禁莞尔: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月牙瞬了瞬眼,这才回过了神,将茶盅献上。
      月牙自打十岁上便伺候我,至今已有近十年的光景了,我和她之间除了主仆之情外,更有三分像似姐妹,四下无人时,言谈行止间也颇多随意,她一手支颐,望着我笑道:
      “殿下站在那画屏旁,那图景像极了裘翁的《东莱神女图》,好看极了,所以看怔了!”
      “贫嘴!”我笑叱:“裘翁画的可是仙山神女,凡人怎可妄比?”
      她装模作样地晃着脑袋,漫声吟道: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郎兮,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吟罢,挤眉笑道:
      “貌丰眸精,蛾眉丹唇,体闲质幽。殿下您哪点输给神女了?我猜神女也一定不及殿下您好看!”
      我正啜着茶水,听了她一番溜须拍马,不由“呲”地一笑,忙用绢子掩了唇,吸了口气,佯装正色道:
      “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还学会掉书包消遣主子了!看我怎么罚你!”
      她收了笑容,明眸紧紧盯着我的面庞,忽地极惋惜地摇了摇头,叹息道:
      “糟糕!”
      我一怔,天下女子皆珍视自己的容颜,想那后宫诸多妃嫔为使自己花容常在,常不惜重金寻求灵药妙方,更有甚者,一日要花上三四个时辰敷面泡汤,只为青春永在,多得父皇一顾。
      我自也不能完全免俗,何况他明日就要回朝述职,我越发不想让自己留下什么瑕疵,如今被月牙这一瞧,便禁不住诧异起来,伸手抚上自己的颊,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月牙强忍着笑:“就是殿下太美了,要是明天宋将军回朝,也如我这般看失了神,在殿前失仪……,那岂不糟糕?”
      “你……”一提到他,我的双颊立时起了烧,心中也说不上是羞还是恼,一时也顾不得身为帝室公主的万方仪态,伸手就去拧月牙的腮,叱道:“看我不撕了你这死丫头的嘴!”
      她隔着梨木圆桌一径躲闪,笑着告饶:
      “殿下,奴婢错了,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提宋将军了!奴婢真不提宋将军了!”
      明明是告饶之词,她却将宋将军三个字越发加重了语音,这哪里像是告饶,分明是存心消遣!
      我更是急了,提起裙裾便去追逐她……
      我们沿着圆桌左躲右闪,正自嬉闹,忽听门扉一声咿呀,我忙是住了步,侧身一望,只见我的奶母莫慧快步向里而来,一张早已染了风霜的面上双眉紧蹙,一脸焦急。
      我的奶母莫慧是前朝曾官拜国子监祭酒的鸿儒陈廷的长孙女,幼禀庭训,敏而好学,前朝末年因才德被保荐入宫,充任内廷女官,掌教公主们的课业。
      前蔡亡国,她便随着我的母亲平远公主流落虞庭,起初是配于掖庭为奴的,及待母亲她晋封为后遂得以起复,近身侍侯,极得母后的倚重。
      我出生后就是由莫慧姑姑一手照顾长大,算得上是半师半母,所以我犹是敬重这个奶母,连忙敛了笑意,迎上去道:
      “姑姑,怎么了?你不是去母后那里了吗?出什么事了?”
      “殿下,沈惠妃求见了皇后娘娘!”姑姑大约是走的急了,气息有些促,月牙连忙乖巧地送上瓷凳,替姑姑她捶背顺气。
      “沈惠妃?”我反问,眉头不觉紧了起来:“她见母后做什么?”
      惠妃沈氏,是父皇尚在藩邸时所纳的孺人,美容姿,工琴书,甚得父皇宠爱,并且是皇长子昱的生母。后宫传言父皇曾屡许她为后,奈何时运多舛,沈氏终离那后座一步之遥。
      太安八年,父皇遭王淑妃谗言,储位不保,愤而发难,逼父逊位,登上帝座,为得到朝中势力依援,册立尚书左仆射独孤明堂幼女独孤氏为后,沈氏只能眼看那凤冠离己而去。
      承平二年,独孤皇后因病薨逝,沈氏大概以为这顶后冠非她莫属,奈何当时新皇甫立,天下大乱,成王余党四面生事,前朝遗旧多有叛乱,内忧外患,社稷飘摇,为安定前朝人心,父皇册立前朝公主平远也就是我的生母为后,沈氏再次与那顶九珍凤冠失之交臂。
      我想让沈氏母子最为不甘的是永王昱为皇长子,原本储位在望,可是独孤皇后当日病笃,父皇念夫妻之情结发之义,于病榻前册立独孤皇后之子,皇二子景为太子,沈氏由此郁结成疾。
      也许父皇觉得自己于沈氏母子实在多有亏欠,隔年便进封沈氏为惠妃,享半后披挂,长子昱为永王,食邑五千户。
      父皇那时可能并不曾料到这一纸诏令却令兄弟阋墙,祸延家国,一场千古皇家都无法避免的储位保护与争夺之战,再度悄然上演。
      朝中大臣为长远计,或拉帮或结势,分别依附于太子与永王两派,十多年来两派互成角逐,朝堂之上相互攻讦,朝堂之下势成水火,明争暗斗不曾有过一刻止歇。
      而我们杨氏一族,是前朝皇亲遗旧,母后亦不过是个亡国公主,因时势而推上后座,充其量只是一颗安定天下的棋子。原本天下大定后,这个后位便岌岌可危了,可太子一党不愿沈妃为后,母后的后位便借着太子的势儿危而不倒,加之母后一心向佛与世无争,从不插手两派争斗,所以这十多年来我们杨氏一族总算也能平安度过。
      这纷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的朝局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道明的。
      我由来厌恶这红墙黄瓦间时刻充盈着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常自希冀肋下能生出双翼,如同天际展翅的鸟儿般飞出这金玉铸就的樊笼,奈何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母后又天性太过柔弱,我身为长女,就算我不为那幼弟弱妹及杨氏一族寻求生路,就是为求自保,我也必须时刻提防着、警惕着周遭的人与事,行差踏错一步,便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心神时刻绷紧着,没有一日可以松散,如今听见沈妃来拜,我又怎能不担心?
      永王一派与我们杨氏,因后位的归属多少有些嫌隙,何况前朝末帝我的嫡亲外祖父就是被沈妃之父大将沈凯所缢杀,家恨国仇又岂是面上称姐道妹的虚与委蛇便可揭过的?
      只是母后由来谦退淡泊,与沈妃从不曾撕破过脸面,但平日相处却也只是淡淡,今日又非大寿大节,沈妃无故求见母后所为何来?
      姑姑歇了一会子,一口气约莫是平顺了些,抚着胸口开口道:
      “沈惠妃是带同懿华宫的女史素馨一同求见娘娘的!”
      “懿华宫?素馨?”我凝眉细思,眼前灵光一过,豁地惊问道:“那不是陈昭容的贴身侍婢吗?陈昭容暴病薨亡,她侍侯不利,罪责难逃,不在掖庭受罚思过,等候惩处,沈妃携她见母后做什么?”
      姑姑审慎地环顾左右,对着月牙向门口使了个眼色,月牙在宫中当差日久,自然明白个中含义,忙退到门口,小心地把守门户。
      姑姑这才压低了声音,道:
      “素馨向娘娘哭诉,说陈昭容前月于静室祈福,被太子强逼失身,腹中已怀了太子的骨血,太子怕事泄,所以下毒,将陈昭容毒杀灭口,素馨苦求娘娘为她主子主持公道!殿下这事情要糟啊……”
      我闻言乍然一惊,太子贪杯好色,这个我早就知道,每每庆典宫筵,天伦聚首之时,我总会在不经意间发现太子那双迷朦了酒气的双眸,总是贪婪地盯着我,那瞳人之间隐藏的是一种让我心惊胆寒的光芒,这种光芒代表了什么,我想我隐约可以知晓。
      可我总是以为这毕竟是皇城大内,天子的眼皮之下,太子就算再大胆都会有所顾及,不敢做出这种悖逆伦常,类比禽兽之事。
      没想到太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初春微凉的空气渗入鼻翼浸凉了胸臆,让我一时激乱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其实这事情究竟如何,目前是不能下定论的,谁又知道这宫闱间的流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有人刻意捏造?哪句又是有人蓄意放风?
      退一步讲,就算太子真做了,那必也机密非常,沈妃何处得来的消息?又何处寻得的人证?这事情粗粗看来便处处透着蹊跷!
      反正太子和永王两派的争斗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而且也事不关己,我将胸中一口郁结之气重重透出,放缓了蹙紧的眉目,安慰莫慧道:
      “姑姑别急,母后她有分寸的,她不会应承沈妃的!”
      “不!”姑姑她摇头:“娘娘将众宫人都谴了出来,奴婢大胆在后厢隔帘后听了听,听那口气只怕娘娘有应允沈妃的意思!”
      “什么!”我震惊了!
      我的母后虽是前朝公主,在这用血水浸泡的□□宫闱间已生活了两朝三代,三十三个春秋,奈何生性怯懦,心善耳软,哪怕惠妃沈氏在吃住穿用仪卫排场,几乎与皇后比肩,母后也只是闭眼装做不见,终日佛堂诵经从不争风,后宫人称“菩萨娘娘”。
      母后自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善于谋算经营之人,所以一贯奉行置身事外的原则,宫中是非,储位争夺从不插手干预,常年在自己的庆善宫中独善其身。
      为何今日不与任何人商榷,便忽地要倒向永王一党?
      我猛一拧眉,急声吩咐道:
      “快!备车!摆驾庆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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