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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爱的狂徒

      文◎榴莲小靴

      情网恢恢,疏而不漏。
      ——爱的狂言

      1
      我叫关硕。我是一个画者。不是在街头给人画素描肖像的那种。我只在自己的画室里作画,在不同尺寸的画布上作画。有时候我会把画布揉碎,让它们以我也不可预料的姿势被凝固在画板上,有时候烦心,我会将烟头摁熄在画布上,有时候是酒瓶碎粒,破坏画布的代价是,我总算完成一幅大概能算得上是画的画。

      我每天面对的都是自己空白或填满的画,一如我的画每天面对的都是长发凌乱、胡子拉碴的我。我为我的画开过个展,还去法国参加过画展。

      在法国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小蝉。

      她是法兰西学院艺术科的中国留学生。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个来自深山妙境在人间迷路的幼鹿,她水灵的眼光里清澈得仿若不沾尘土,只有云气荡漾。
      但是她仿佛极易受伤害的眸子里又有一片让人不可捉摸的波光粼粼闪烁。

      我见到她之前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甚至嘲笑这样的人太不成熟,太不理性。但是小蝉的出现让我开始反省自己以前认识的偏差,不光是我,我相信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便难以摆脱地爱上她。

      她就像从每个人的梦中走出来的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她给每一个看见她的男人的心理距离类似于罂粟,易于走近,也易于致命。

      她披散着浓密略微卷曲的长发,穿着颜色厚重、质地轻盈的宽大如袍的及踝麻质长裙,仰起苍白绝美的脸,轻启她粉红色的薄唇,云淡风轻的用听上去飘渺的音色对我说,《醉舞》中的那个女人摄心动魄。我以为那是真正的艺术。

      《醉舞》是我应邀参展的一幅画。画中是我梦中的女人。

      她说完这两句,便如风般飘走。待我追上去,已然不见人影。我站在展馆的门口,伫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脑海里回想着她刚才说过的两句话,于是我更确信,这人间确实藏有非凡间的女子。
      只是她的上下眼睑涂上的薄薄的黑色眼影,让我怀疑她可能来自地狱。

      2
      她的这一出现和一走,当时就好像在我心里戳了两个巨大的洞,形成空洞可怖的问号。

      巴黎春日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我看见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展馆外一处红绿灯,我心里突然有不祥的预感,奔跑过去,却看见她坐在路中央,很多人围着她,她白皙的小腿裸露,上面沾着红色的血,有的溅到了地上,就像一场小小的桃花信飘落。

      肇事人是个法国中年男人,在旁边用法文小心翼翼的询问着她,试图帮助她。她却抬起双臂瑟缩着把自己的脸遮起来,我看见她那袍子样的麻质长裙包裹住的身体在微微战栗。我想她是怕人的,但她肯定不怕我。我已认出了她,上前抱起她,轻声对她说,不要怕,是我,那个画《醉舞》的画者。

      她放下手,露出眼睛怯怯的看着我,她的瞳孔扩张到最大,里面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她的战栗渐渐平复,任我抱她起来,她终于用双臂环住我的颈部。

      我在医院照顾了她一个星期。她告诉我她的父母离异,给了很多钱她,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法国,没人要她,没人管她。再加上她不爱说话,总爱独处,在外人看来她是个很怪癖很难以相处的女孩,所以在法国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只好延长在法国的期限,在医院陪她,并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是打算回国的时候将她带回家。

      她敏锐的问我是不是因为她评价了我的画。

      我不置可否。如果她没有从天而降般在我面前对我说那两句跟《醉舞》有关的话,我和她会成就现在的结局麽?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应该由命运来回答。

      3
      那幅《醉舞》有人出1千万欧元要买下,创下了整个展馆的天价。但我固执的没有卖掉。只因我很早就打算把它送给小蝉。媒体炒得沸沸扬扬,我和小蝉置若罔闻。

      我对自己说,我画中那位醉舞的女子是从我梦中走出的女子,而小蝉是从我画中走出的女子。

      所以她才懂我的画,并认同它,激赏它。

      我想只有在她心中,这幅画才是无价的。

      她把我的画抱在怀里,微笑,舞蹈。

      她的笑容如同多年不见阳光的北欧上空的那轮太阳,令人心房大开,令人体会到这自然天地静谧和泰然的强大力量。

      我相信我的父母亲肯定不会对我为他们挑选的儿媳妇满意。只因用世俗的眼光看去,她太不懂事,就像处处需要人照料的小孩子。他们一定会认为她会把他们的儿子拖垮。父母都是自私的。

      我以前是个乖顺的孝子。但是我在小蝉的事情上出奇的固执,就像我本来去法国的初衷就是为自己的画找到出手最阔绰的买家,但是因为小蝉,我却愿意抛弃一切世俗,只想守候着她,只想她开心。

      事情果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的父母亲丝毫没有愿意接纳她的意思。我感觉到小蝉在两位严厉的老人的眼光中,瘦薄的身体再次神经质般不可自控的战栗。

      见到此景,我连饭也没吃,便提着行李箱,牵着小蝉走出家门,打车来到我的画室。残忍的将两位悲伤的老人留在身后。

      她又开始不笑了,一句话也不肯说,她为了见我的父母,她悄悄的没有画黑色的眼影,但是她细腻的心思显然是白费工夫,因此此刻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我们坐在床沿上,我突然开始流泪。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想到反而伤害了所有自己最亲爱的人。而且更令我痛心的是,我眼看着他们的痛苦却不知如何安慰。我是痛苦的制造者,却仿佛与他们的痛苦毫不相干。

      我是个男人,男人本来不应该轻易流泪的,我越加的恨自己。我激愤至极,闷声用拳头狠狠的锤打自己,我听见自己的胸口发出轻微痛苦的破裂声和呻吟声。

      突然,我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量传至我的膝盖,只见小蝉不顾我空中挥舞发泄着力量的双臂,跪在地上,揽住我的腰,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她用细细的声音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好妻子。说完站起来吻我眼角的泪。

      我用力的抱住她,开始疯狂的吻她。这是我第一次要她。我要进入她的世界,我要我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合而为一。她在我的怀中如一朵粉红的桃花炫然绽放。她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是快乐的。我如此庆幸,庆幸自己能够给她带来哪怕只有片刻的快乐和宁静。

      4
      第二天,我牵着她柔软的手去了公证处。公证处的工作人员用怀疑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小蝉,和身份证上的小蝉。大概是惊讶于她看上去就像未成年人。而实际上她已经22岁。

      我看得出她竭力想要做一个好妻子。她买菜谱学做菜,她笨拙的用似乎比她还重的大拖把拖地,她把我凌乱的画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她买各种奇奇怪怪的书,她不作画,她把我废弃的画布用针缝成拥有或诡异或恐怖或空洞的不知名的生物,这些生物仿佛来自异世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心脏的位置是个大洞,就像没有灵魂的行尸。我在她的这些制作中看到她雄厚的想象力和艺术天才。我惊讶于她甚至比我更有天赋。只是她的天赋似乎成长于阴暗腐烂的土壤。我们给这群很相似的同类取了一个很邪恶的名字——卜毒娃娃。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进入创作的高潮,看着她。我的妻子。小蝉。她不经意的举手投足或者只言片语,常常能够轻易激发我的灵感和热情。我把那些在生命的极速奔跑状态中画出来的画署上关硕这个名字,市场上早已有人等着它们,它们都价格不菲。

      她看起来很快乐,像干净透明的天空,全身心的透彻的平和。
      有时我作完画会带着她,两人锦衣夜行,为她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她最喜欢造型繁复色彩斑驳的首饰,和她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也喜欢一切黑色的彩妆用品,同她苍白的脸也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有时也会要暖色的可爱公仔,但是她从来不买盆栽植物和活的小动物,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偏偏不买这两样,她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我似乎看见一丝残酷的神情掠过,她语气飘渺的说,它们会死。

      她的这句话现在回想过来让我有些惊骇,我突然想到她已经为我改变了许多,但那句话里暴露的阴暗和对生命残酷本质的认识让我惊觉,那才是她的本性。

      有时我问她,会不会觉得不自由?她含羞轻声笑着对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如果你的心里装不下我了,我便会走了。

      我突然又一次有不祥的预感。为我隐藏本性的她,只不过是个平心静气的凡俗女子。但她桀骜的本性依然在暗处躁动不安。

      5
      有一天早上,我从噩梦中惊醒,四处不见她,于是大声地叫着小蝉的名字,平时的这个时候她可能在厨房为我做早餐。但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我惊惶的掀了被子跳下床,奔到厨房,没有人。后花园,没有人。整个房子几乎都找遍了,我冲出门外,刚刚打开门,竟然看见那张熟悉的苍白的脸,是小蝉。她手里提着从外面买的蔬菜水果,不安的看着我,她的目光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长舒一口气,这时我在她背后看见云霓。

      云霓是我学生时代的女友。我在学校的时候小有名气,常有漂亮女孩主动找我,给我看她们为我写的诗,或者约我共餐和同游。

      但是我都不曾心动,如果没有感觉,我向来不欺骗自己和那些美丽单纯的女孩。我只是沉默着从她们面前走过。听她们在我背后哗声一片。这些我都很快就能忘记。
      只有云霓不同。

      她看我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这个女孩懂我。她的心境甚至在我之上,她只需俯视,便可将我整个灵魂看得不折不扣。

      她从来不找任何借口跟我在一起,她每次都在最恰当的时间遇到我,在最恰当的时间叫上我和她一起做什么事。她比我还清楚我的心思和需要,她很会照顾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她精心安排的。她是校长的女儿,是个既漂亮又优秀的女孩,虽然有心机,却无害于我,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她的任何缺陷。于是便在一起了。

      后来如果不是她要去美国留学,我想可能成为我妻子的会是云霓,而不是小蝉。
      我的父母也知道云霓,他们很喜欢她,所以他们才会先入为主不喜欢小蝉吧。

      云霓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的噩梦延续到了白天。小蝉天真无邪的笑脸和她精于世故的笑脸在我脑海里闪电般交叠,我感觉自己的生活要开始乱了。

      6
      我不知道云霓怎样遇到小蝉,我不知道她对小蝉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云霓是怎样在小蝉的带领下走进我的画室。我对她何时回国,这几年的境遇如何,将有怎样的前途等等都不感兴趣。我只是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是我。

      小蝉自己到厨房去,说,你们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好好聊聊。她一向很乖巧。

      云霓看见小蝉做的奇怪的卜毒娃娃,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我,这是她做的?我不置可否,这些有灵性的东西在她眼中自然如同儿戏。我惊觉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了解,我跟云霓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我曾经只是接纳她,而不是情不自禁的爱上她。而小蝉不同,她能够融入我,成为我生命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小蝉留云霓吃饭。饭桌上,看着小蝉竭尽全力做出的依然不堪入目的饭菜,云霓将筷子轻轻放下,对小蝉说,这里附近有一家我很熟悉的饭馆,我们去那边吃吧。

      小蝉一句话也不说,怀着略微带伤害的疑问眼神看着我。

      云霓见势立马笑着用带有哀求意味的语气对小蝉说,我今天来,看关硕变瘦了许多,有些不忍心,你允许我这一次带你们出去吃好不好?仅此一次?

      然后我就看见小蝉眼里露出不安的神色,她迅速站起来,转过身往外走的时候把椅子撞倒了,我听见她背对着我们,故作云淡风轻地细声说,你们去吧。然后就进了屋。

      在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小蝉那瘦弱的身体微微战栗着,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坐在地上,腿上沾着自己的血时一样,就像她第一次去见我父母亲时一样,我能感觉到她隐忍着巨大的恐惧。她已经做出了妥协。

      云霓面露愁容,轻声对我说,对不起关硕,我错以为你还是以前的你,我还是以前的我。
      对说出这样话的云霓,我说不出话来,此时我只知道有一个人在痛。我推开房门,小蝉坐在窗帘后的一个角落里,抱着我给她买的公仔,面无表情,双目空洞。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她曾对我说,眼泪是最晶莹的心才能制造出来的最晶莹的钻石,流出来就会蒸发。她还说眼泪是最珍贵的痛,不能轻易给别人看到,除非是爱你的人。

      7
      云霓此时也走进来,她和我一样在小蝉旁边跪坐下来。

      她对小蝉说,小蝉,对不起,请原谅我好麽。是我不对。但是你知道麽,我过去和现在也跟你一样爱关硕。你现在是他的妻子,而我什么也不是,那么我仅仅作为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关心他,你也不答应麽?

      小蝉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来,用她惯常云淡风轻的语气问我,关硕,我问你一句话,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一旦回答,就一定要对我讲真话,好麽?

      我有些恍惚,她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会毫不迟疑的满足她,但她问话的方式太过奇怪,而最终,我还是答应了她。

      她说,如果没有我,你会和云霓结婚麽?

      这个问题让我很为难。她的声音继续鼓励和诱惑着我,你一定要回答,要说实话,我只想听见你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告诉我。

      我艰难的回答,会。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你了,足够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蝉已经用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她转过头来对云霓说,你今天一来到这里,我就感觉这里的女主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我。因为我是假的,所以在真的面前马上便原形毕露。你比我更适合做他的妻子,更懂得怎样照顾他。关硕本来就是你的。我只不过是在你不在的期间替你保管罢了,现在我把他还给你,虽然是变瘦了的关硕,但是他还爱你,他的心没有变。

      我和云霓同时惊奇的看着她,她微笑着把我和云霓的手搭在一起,祝你们幸福。

      说完便站起身,望门外走去。

      我的脚步没有动,我突然发觉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妻子,小蝉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我其实从来就不知道。就比如她今天说的这番话,如同将我扔进一个大沼泽,我只能被动的陷进,却无力抵抗。

      我想拦住她,但是拦住她对她说,我已经不爱云霓了,我只爱她麽?但是她好像比我更清楚我和云霓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相依相伴的感情。她知道我肯定说不出,她知道我无力将她挽留!我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激愤欲绝。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她回过身来平静地对我说,不要背弃你曾经的恋人。不可以□□情的叛徒。

      8
      小蝉在一个晴朗的早上悄悄离开的。
      我依然是从梦中醒来,依然是没有看见小蝉。但是我没有惊慌,我的心平静无比,好似预料中的灾难终于如其来临,心头的重担反而卸下。

      她就这样突然从我的世界消失,而我早已知道这一天的终将到来。她拥有那么不羁的灵魂,而我囚困了她那么久。

      她走后,云霓几乎天天来,但我从来没有留过她过夜。我的父母亲也来过一次,知道小蝉已经离开我,他们终于愿意和我冰释前嫌,他们是来为云霓作说客。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我相信我是一滩死水,就像小蝉做的那些心脏被挖了一个洞的卜毒娃娃。我想我的心脏大概被小蝉走的时候一同挖走了。

      她带走了我的灵魂。

      我病了,我画不出来画,不停有人来我的画室找我。我对自己的境况无能为力。我在梦中梦见她,她在一片桃花雨中从天而降,她的裙袂飘逸,她微笑着对我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她还反反复复问我同样一个问题——如果你有失去信仰的一天,那时你是否愿意和我一样皈依爱情,成为爱的信徒?

      我流着泪注视着她,我相信我用尽了毕生的深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后来我并未娶云霓,她亦未嫁。我有种预感,小蝉一定会回来,说不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回来。

      小蝉一定会笑着说,生命何其短暂,天地间惟爱永恒。你们都皈依了爱情,真好。

      或所谓——情网恢恢,疏而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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