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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乱云低压着薄暮。在猪圈窝了这些时日,冻饿交加,发齐眉与半老头,这两个男子,似乎都已达生理心理的极限,半老头更是连眼都极少一睁了。
      锄奸队突然来了!这消息有如一股厉风,把他们吹得有些警醒了。
      我决定悄悄去做些打探。这样下去,终不是个事啊!
      跨过门槛时,不知怎的,又回头长长地看了一眼。
      两张肮脏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却更漾起奇怪的兴奋。“早该了结了。”半老头突然嘶哑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开口。

      我躲在后门边张望,见堂屋中央虎虎站着几个带枪的人。为首的大块头穿着单薄,却满面酒醉样的红,眼角向窄仄的额头斜劈,放□□光。颧骨上一道大疤,更令人触目心惊。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自封的锄奸队长汪主理?
      李三羊也站在一旁。突然看见我,他眼里有光芒一闪,迅即又暗淡了。
      李三嫂慌张地倒了几碗水,又提起壶向后门走。
      “大妹子,干啥去?”汪主理上下打量她,笑着。
      “俺,给那两人送点开水。”
      “用不着了!” 汪主理不以为然地挥手,向一个队员吩咐:“把他们看起来,莫让丫跑了。”
      李三嫂不安地看一眼丈夫,坐下来。

      “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大妹子你可听说啦?”汪主理坐下,问。
      我着实一惊,自己竟已完全遗忘了!战争,是的,战争!
      “俺们正在,正收拾……”三嫂答。
      汪主理漫不经心。
      “那,对坏分子又该咋办?”一队员问。
      “当然不能都带走!”汪主理立刻答。
      “也不能全留下!”又马上补充。
      我茫然地听,费力琢磨这语言游戏。既不能都带走,又不能全留下,那这两项处置的交集是什么?
      三羊和妻子沉默地对望,似乎意味深长却又更绝望地望了一眼我的方向。

      一瞬间乱云四起!原来这看似淳朴的信任,竟也藏匿深谋。我始终摆脱不掉书生习气,天真到认定李三羊把我这“大知识分子”看成人物,而他骗我竟骗得如此容易。他一定是煞费苦心要为这两个不该出世者创造最后的逃生机会!——当然也是要由我来担承责任,因为我到底有些背景——那么我又将自己当成了何等角色呢?竟从未想到过离开“岗位”半步——在我心底,这对卑微的异类又是什么?即令就在如今。
      当那条小狗出现后(很可能那便是冥冥中上帝的启示),我自认为全明白了,也涅槃了;现在想来几分钟前的那个自己真真可悲极了。离彻底通明我还遥遥无期哪。无心、无求,或许尚可勉强达到,却远难至无畏,遑论真正意义上的平等。而那所谓的大彻大悟,到底仅拯救了我一个。我仍只是自身的上帝,或仅为不关痛痒时刻其他生命虚无的上帝——我,还远比他们更看重“活”。哪怕——只是“活”。在站台上与亲人愉悦地告别,是知道还会有重逢的一天,“死”则是一去不复返的悲凉与恐慌。
      到底须经多少业报,我才能真正涅槃?
      ……
      汪主理一行来至后院。乌鸦依旧盘桓。
      他慢腾腾地走到猪圈边,指使人打开圈门。
      “啥玩意?”他的瞳孔陡然放大,,他发现了那半本被风吹动的书。
      “这是,是俺念来玩的。”发齐眉到底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彪悍暴怒的汪主理。
      汪主理立时将那半本划得密密麻麻的书扯得粉碎,向空中一挥,碎纸片如雪花漫天飞舞。枯树上的群鸦被惊得聒噪四散。汪主理暴怒的枪向上一指,吧嗒一声,一只乌鸦便挣扎着应声落地。
      发齐眉满面通红,挣扎着要扑过来,却被一个队员踹得摔在地上。半老头赶快挪爬过去,呜咽着跪在他身边。
      汪主理的歇斯底里已达极点:“呸!你也配识字!虱子不如的东西也配识字!妈的,老子要是识文断字,当年就不会给上面欺负,流落到这兔子都不拉屎的鬼窝窝来!”兽音一样高挑的哭喊比风雪的狂暴更令人胆寒:“他妈的,老子今日就是要杀掉所有识闻断字的!识字的个个都不是好东西,专哄骗人!”他趔趄两步,举起枪,神经质地指向每个在场者:“你识不识字?你呢,你识不识?!
      李三羊抓住他的手腕:“俺们这穷山沟谁能念学堂?”
      “我就不信!”黑洞洞的枪口忽然指向我,“她呢?这丑女人是打哪来的?”
      我从头到脚僵直了。李三嫂忙插言:“她,她只是看管这两人的……”
      “看管?眼睛看着,耳朵又没蒙起来!这家伙念那坏人心术的破烂文章时,她定也跟着听了!”
      “听,也中了毒!”这无赖把脚一顿。我的腿立刻软了。

      发齐眉突然开口道:“不,这姑娘和俺们连话都没扯过一句,俺咋可能念给她听呢?俺是,是趁她不在时,偷偷念给俺俩解些烦闷的。——只是俺两个罢了。”说着看一眼冻得发青的半老头,用肩膀轻轻靠靠他,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半老头便也点一下头,流泪的眼和蔼而悲苦地向我望一望。
      “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耍流氓!”汪主理一脚把他们踢得分开,走到我跟前,带着猫玩耗子的表情,用枪顶顶帽子,嘴角一歪:“你说,他是念给你们三个听的呢,还是只念给那烂人听的?”
      腿肚子不听话地急剧战抖着。我清晰地,几乎不可饶恕地听见自己低声答:“是,是,只是他们自己……”

      忽然李三羊领着一位老人走来。三羊恳求:“队长,人命关天!请你看在俺老叔面上,千万饶他们一命吧。”
      那位老人,鼻涕都流出来了。他也哀求着:“饶了吧,到底不是死罪啊。”
      “不是死罪啊。”人们如和声般唏嘘一片。
      “这时节倒想着来求情了?若无人告发,无缘故的我就会来抓他们?你们倒真富裕粮食啊,还想白养活这些东西?”
      忽然发齐眉又开了口:“俺求你,只千万饶了……他吧。俺是外乡人,他,可是土生土长的……”
      人们立刻沉静,看着他。
      半老头扭动身子,涕泪俱下:“不,这样俺算个啥?还是人吗?一道上路吧,俺的命早已板上钉钉了!”
      汪主理斜斜凝视他们,怔了会儿,突然爆发一阵淋漓尽致的大笑。笑得眼泪唾沫都淌在两腮:“天,天!没想到虱子样的人倒有个仁义在!真比县城那些婊子强过百倍哩!好,我今日就成全你们,送你们一道走,留个全尸!也别怪我,你们这样的,今日不死在我汪主理手里,来日也必会淹死在别人的唾沫海里。只求老天爷来生给两条好命,生在好人家,活在太平世吧。”

      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几个拿枪的农民冻得缩起肩膀。
      我不由自主地强烈颤栗着,躲在同样战栗不止的李三羊们身后。去而复来的乌鸦似乎收到血腥的预告,继续大胆兴奋地盘桓。透过人头的缝隙,我远远地看见他们在最后相互照拂,也向我微笑、是的,他们原谅了我,从来就原谅了我。出自生命本能的善良与宽容。
      我清晰地听见拉枪栓的声音。脆得震耳。
      群鸦惊飞。
      废弃的猪圈旁,一片肃静。
      众人宛若雕像,一动不动。
      “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响。
      提着还冒热气的驳壳枪,汪主理拨开沉默的人群,走向李三羊。
      “完事了。”他低声道。

      我全不知人们究竟是何时散去的,模糊的视线只望见脚下两条鲜红的血带。它们汹涌地,蜿蜒地,无穷尽地从猪圈淌来,汇聚于门槛下。生命竟能流这么多的血。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了。凶猛的雪片将这天地间肃杀的一切遮了个严严实实。

      微红了黑眼圈的李三羊领着几个村民过来抬尸首。他碰碰呆立如铁的我。
      我便又一次懵懂地跨越那道血淋淋的门槛。
      李三嫂楞坐灶前,我看见微弱的火光在她苍白的双颊跳跃。“咋回事呢?到底也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哩……人啊,人,就能这么狠,这么坏!”
      过了一会。死一般的山村再一次人声鼎沸,西北风间杂着鸡飞狗跳声及妇孺凄厉的哭喊。叫声转眼就被撕扯成条条碎片:“快逃啊,鬼子来了!……”
      三嫂一把抄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拉上木立着的我跨越后门槛,想从山墙翻出去。我脚下踉跄,踩到一个软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已失踪几日的小癞皮狗。不知何时,遍体鳞伤的它已蜷在鲜血浸染的门槛边,咽了气。可经我一踩,那肿烂的双目竟猛地咧开两道极微弱的缝隙,直逼逼地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哀的狂喜!只见它尽力跌爬几下,极艰难地扒住血染的门槛,就势拽紧我的裤腿,几乎无声地呜咽起来。不顾三嫂的催促,我迷茫地蹲下。它立刻张开皮开肉绽的前爪,抠紧我的膝盖。难道它……是想让我抱一抱?
      急红了眼的李三嫂突然一把拎起这血肉模糊的可怕躯体,随手便甩出一道长圆的抛物线:“也不瞧都啥时候了,还搭理这癞东西!快走!”
      它被摔在山墙边,只轻微地滚了滚,便再不动弹,嘴角汩汩淌出鲜血。头却依旧朝向门槛,即我站立的地方。
      狂奔乱涌的人群没命地向更高的山上猛跑,瞬间便将我们裹挟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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