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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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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开始执行这无比怪异的任务后,一条脏透了的瘦小癞皮狗忽然出现在猪圈边。大概就是从院墙的小洞钻进的。
天气着实严冷。它在后院怯生生地打着转,污糟糟的毛在寒风里抖颤不止。瞧!这家伙竟从头到尾布满烂疮,目光呆笨又急不可耐。——人类其实是不喜欢热情急切的动物的。
我本是偏爱狗的,虽然知道它们可爱的外表下的种种不可爱。兴许前世我就是一只狗,所以理解。这辈子我吸引不了人,却时常被狗殷切的目光粘着,我的个性也越来越像狗了。
墙角粘着一点冻干的屎。癞皮狗狂热地扑过去,吃得那叫个香。这只瘦小的,无节制的,不知进退的,丑陋的狗,此时它在我心里激起了一阵铺天盖地的厌恶。奇怪的是这种感情反让我心头那时时的重压缓解了许多。但我实在不想再看那直着脖子硬往下吞咽的东西惶急的样儿,我扭过头去。
见我只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冻云般阴郁冷淡,眼光中虽搜不出丝毫怜爱却也不存戏弄,更无兽性;它壮起胆子,一瘸一拐,慢慢凑过来。
“快把这给它。它饿了。”圈里人忽然开口,声音很柔和。我着实吓了一大跳,随即眼前出现一条抛物线。那发齐眉和半老头已同时欠身,盯住小狗。
小狗立刻疯了样扑过去,狠命撕咬着硬邦邦的窝头。
我禁不住看一眼那阴暗的所在。二人目不转睛盯着小狗,偶尔微笑着对看一下,悄悄交谈两句。
突然间半老头爆发剧烈的咳喘,发齐眉忙焦恐地为同伴捶打后背。终于半老头缓过气来,向地上吐了口浓痰。
我哆嗦着转过脸,不想看。这肮脏的痰,肮脏的地,冰冷的空气……我的心整个地被粘得无能喘息。那边,癞皮小狗却停了狼吞虎咽,呆滞地望向半老头。最后一口窝头还噎在它细瘦的嗓子里,鼓起个尖硕的包,看上去活像丑陋的梨核。小丑,赖东西,全无吃相!一股汹涌的无名火蓦然间游离我的胸臆,直冲得我躁恼不堪,恨然自语。
就是这个宁静的时刻。后来我把这一刻视为生命的里程碑。我想当时我定也疯了。一股奇异却熟悉的力量似利箭般直戳沮丧冰冷的心底,最终插入某个久藏深海的小包——真如冷不防被毒蚊子狠叮了一口。
我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魔鬼正蹲在那儿替我痛快地搔着这个包,一溃千里,我则尽情享受那畸形的快感。高高在上的我虽不致动脚,却一幕幕生动想象着在几下狼狈的连滚带爬后,这目光急切,钻头觅缝的丑物将怎样慌急地跌翻出洞,一骨碌滚下坡去的全过程。啊!我吐了口气。
解痒了?那个下一次又在何时、何地?
这番描画清晰细致竟至不乏趣味。真是极惊怖的一瞬。天地顿呈苍黑。理智无力地退了位,出让给正急剧蔓延的暴力胚芽。心海最深处的角落里,它忽长成参天魔鬼,虽还无能钻出海面,却化为菟丝僵冷地缠住我的心,最终几乎与这颗心融为一体。索性,无能为力的我便远远绕开了事。
人的心灵世界本就够宽广复杂了,却万料不到原来下面还藏有漆黑的深海,海底积压着许多隐形的碎片。有时,海面掀起狂暴的巨浪,海底却平静如故;或者与此相反,当上边是一片止水,黑不见底的深处却正在掀起隐秘的波澜。
那正强烈涌动着的,是莫名的反感狂潮,比一般不爱狗的人还强烈得多。记得王大姐曾告诉我列宁的金言:“俄罗斯化的俄罗斯人(在大俄罗斯沙文主义上)总要比真正的俄罗斯人更过火。”而我,一向自诩是爱狗的。
我叹了口气。它惊异地转向我,咽着唾沫。他们也惊异地转向我,目光惶惧。
它到底得罪谁了?他们到底得罪谁了?我——又到底得罪谁了?
咳嗽声越发响亮了。从冥想中清醒过来,我犹豫片时,到底提起那水壶——这是三嫂刚给我送来的——想那走投无路的小狗,也是直等到三嫂回了屋,才敢钻进洞,在三个生人处一碰运气的吧?故意不去看吃完窝头后,讨好地围绕我脚后跟转圈的狗,我逡巡着来至栏边。半老头惊得连咳嗽都止了,从低垂的黄眼皮下试探又畏惧地望向我。那眼光瞬间就逼得我的心震颤不息。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那样子的。这次他触及的是我心底那个柔软的天使。
我素性软弱,自小就见不得目光温和迷茫的人和动物,就更见不得他们在世间遭受不公平对待。我一向坚定认为,世上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小人与生性残忍之徒。而在很多时候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
八岁时那个除夕夜,我们是在远房伯伯家吃的年饭。后院拴着一头老黄牛。堂哥说,它已老得拉不动犁了,此时宰了,正好过个肥年。
大年三十那日,村庄远近的鞭炮声从早到晚震耳欲聋,几乎每条生命都显得喜气洋洋。前院,堂哥请来的杀牛人在磨刀霍霍,边上围了一堆笼着手嬉笑的看客;后院却静谧如水,只余临刑前的老牛与我默然相对。年三十的昼与夜总呈大起大落之分,白日的喜庆下竟蕴涵了无限爆发前的静寂。空洞的霍霍声一阵比一阵更清晰,饱经世事的老牛必定格外明了其中含义,它实在已见证过太多同伴的末路。我只看着那双大眼睛,那双大眼睛柔和空明,凝视着孤单的我。
不得不承认,牛的目光与其他许多动物的目光是完全两样的。绝望的表白间不存丝毫对施予的妄求,却依旧温和体贴忠厚清明。到底,还是有一滴硕大、浑浊、滚烫的泪从那充满血丝的眸中缓缓滴落了,打在栏上,粉碎无形……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路号哭直奔前院,抱住磨刀人手臂尽全力喊道:“它想活!”“哇,这孩子好痴!”乡亲们善意地哄堂大笑。
当晚,牛肉理所当然地成为餐桌的主菜,令平日缺少脂肪和蛋白质的族人们心满意足。
从此我再不吃牛肉。但还是吃着猪肉、鱼肉。我曾发愿要吃斋念佛,但周围根本没有形成这样的风气,加之旁人的劝说,便也无能坚持,还是遂了口腹之欲。父亲倒是不同于嘲笑我的人,他常注视着我含泪的眼睛深深叹息:“你这孩子,善良的孩子!你怎么这样善良啊……”我却深知,自己其实并不多么善良,只是比一般人要心软些罢了。
甚至我还设想过,索性就投入上帝怀抱吧。虽然他常阴错阳差,玩忽职守——毕竟大学是教会办的——以求佑护,余生平安。但这种不圆满的小伎俩卑微的小心计想必那万能的主定体察得一清二楚。何况,若上帝真的会大发慈悲,又何忍视万物为刍狗?这些两难的问题多年来搅得我的心不得安宁。说不定连上帝也竟难免生出残忍的念头。我又想。
如此说来那相对强大的一方就真有权主宰弱者的归宿了?!这枪弹横飞,人欺压人,人掠夺人,人剥夺人生命,人蔑视人尊严的世界不就是被魔鬼的果实四下里充斥着么?这后院竟再找不出比我更强大的生命来了,早已习惯于遵从他人意志的我只得愤怒地质问自己,似乎正代表教会学校的嬷嬷庄严地站在祭坛上审判良知的底线。只须问上一问,就能感到有些乱糟糟的东西被铺展开来,几乎抹平了。
长年以来我的脸上都自觉地罩着个冷漠的面具,以自身的僵冷来抵抗外界的冰魄。此时那线条陡如融化的雪山。我忙压住倾泻而至的痉挛,低声道:“请喝点水吧。”低头提壶。
发齐眉手忙脚乱地举起碗。怎么他的神色倒似藏了些狡黠呢。我心中一寒,慌乱中便也不再看他,只谨慎地倒水。对方扒住碗边的污黑指甲在风里微微颤抖。我又有点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