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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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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陈轲在洗手间洗脸。
因为当年酒精中毒,他的肝脏代谢能力一直有问题。大半瓶红酒,对他来说还不足以造成严重眩晕,但此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红得像烧透的一堆火炭。洗了半天才终于缓解下来。
还好,该敬的人已经敬完了,他也不用再继续喝,后面的全可以交给助手。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心定神闲地盘算散席过后的事:送老师回家,然后顺路送师妹回宿舍——今晚上要不要蹭老师家住呢?
周末陪老师和师妹出去逛逛?去郊区度假?
不禁就笑了起来。
太开心了,今晚上真的太开心。
闭上眼睛,宴会厅里的一语一笑就像刻在脑海里一样:那些羡慕地投向老师的目光,那些迫不及待和老师握手的人,甚至那个来敬了一轮又一轮酒腰弯个不停的黄奇海,还有一个劲问吃好没有需不需要加菜的校办领导,以及每次过路都不忘来打个招呼的校长。
老师全程就在那笑,很淡很浅而客气的笑。
趁着他在身边,老师说了这样三句话。
“谢谢各位领导关心,在座都是教过陈轲的老师,论辛苦大家都有一份;A大能出这样的人才,是学校尽心栽培的功劳,我们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这是当着一众领导的面说的。
“陈轲嘛,和我是走得比较近,主要因为我现在还欠着他钱。”这是对同席的老师们说的。
“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学生,就算是块烂泥也喜欢呀——哦,他比烂泥还是要好一点。”这是邻桌的老师来敬酒,在被同事劝了两杯过后,趁着酒劲上头,终于忍不住说的一句直白话。
陈轲噗地笑出了声。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感觉更好。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停留在现在,也已经很好……
擦掉垂挂在下颌的凉水,陈轲从镜台边转身。
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也带来不知何时在远方酝酿生出的嘈乱。
“陈理事?陈理事!”
“陈理事您怎么在这,我们满场子找您——快过去看看,您那位师妹刚才……”
救护车,刺耳的尖鸣。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
“赶快转ICU,上呼吸机。”
“请保持镇静不要慌乱,我们一定会尽力抢救患者。”
“抱歉我们只接受病人家属签字,您是病人的监护人吗?”
天黑时分的医院,人流熙攘的急诊中心,哭闹不止的儿童、唉声叹气的老人。
陈轲得到消息的时候,老师已跟着救护车护送徐子荷走了。听助理说师妹浑身红肿肢体抽搐不是一般醉酒的反应,下车库坐车赶往医院让助理在车上等候,冲进急诊大厅,满目陌生来往的人。
老师,老师……
一路不停给老师打电话,忙音,忙音。到医院跑前台询问,小护士一脸冷漠:“今晚上怎么这么多事……哦,刚那个是急症过敏吧?那么严重,你是她什么人?”
急诊中心二层,ICU重症监护室,走廊门外的座椅上,何景深正在打电话。
通知徐子荷的父母,学校学管处领导。免责声明被他攥在手里,深躬着腰,满目通红。
陈轲从楼梯间闯进来:“老师?!”
“速发型酒精过敏,现在在ICU……通知了父母,费用我已经垫付,好,我知道,那先等抢救结果。我们在A市一院,急诊中心二楼。”
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
何景深深深弯下了腰,两手蒙住了脸。
这是陈轲第一次看见,看见老师这样,痛苦难受得不能自已的样子。
空阔的廊道,两侧长椅上的等候者,焦急的人,痛苦的人,麻木的人。
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灯。
呼吸,回旋在耳廓周围,宛如垂死者临终的落幕。心跳,快得已经没有办法计速的心跳。
“老师?”
陈轲走近两步。何景深手里的白纸刺入他眼里。
ICU患者家属告知书,何景深在上面签了字。
又一声——“老师。”
没有抬头,没有反应,何景深手里刚刚黯淡下去的手机又一次响起,陌生的号码,徐子荷的父亲。
接电话。声音仍旧平和,夹着些短暂的吸气声:“嗯,您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陪着。您那里过来方便?好,好,暂时不用着急现在还需要等抢救……”
挂了。
“老师……”陈轲又唤。几乎只有他能听见了。
隔门打开,白大褂的医生从ICU走出来:“徐子荷的家属?徐子荷家属?”
小十几个人从两边抬头——急诊中心刚接了一出车祸——何景深从椅子上站起来,“我。”
医生走过来,忙而不急的:“病人现在情况十分危急,这是病危通知书,一式两份,需要家属签字——”
骚动,有人凑上来询问情况,医生道:“您儿子我们在尽力抢救,尽力抢救,您的心情我们理解,请耐心一点,耐心等候。”
何景深起身,道:“我不是她的家属,请问——”
“能通知到她家人?”
何景深:“能。”
“那就可以签。”
何景深签字,垫着墙尽可能写工整,留下一份未签字的通知书。
医生转身走了。
打电话。
陈轲一步上前,捏住通知书纸角,“老师我看看。”
争扯了一下,何景深紧皱着眉头放手,陈轲把通知书粗粗一看。
也掏出手机打电话。
“哪不舒服?”云和院长谭澈的声音,总这样懒洋洋的。
陈轲说明情况:徐子荷一共喝了三杯红酒,第一杯在敬酒的过程中慢慢喝完,第二杯第三杯是在什么情况下被灌下去。又搜脑刮肚而艰难地解释,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常征兆,为什么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在这个过程里他和徐子荷都做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进的医院。
对面小几秒没声。
旁边何景深打完电话,竟一些茫然地、不知所措而难以想象地,站在那里看着陈轲。
话筒里忽然嗤了一下。
“市一院都救不活,我来能做什么?”
又问:“有没有其他并发症?”
陈轲拿起通知,皱眉:“上面没写。”
“哦。”谭澈道,“那等着吧。急也没用。”
电话挂了。
正这时车祸伤者被推出来。手术成功了,已经脱离危险。
守在走廊里的人,肇事和受害双方家属各自商讨了几句。决定换个地方坐下来商谈赔偿的问题。
闹了一阵又安静,交叠的步音杂乱离开,走廊里只剩下两撇单调的影子。
一个回到椅子里坐着,一个靠墙边上站着,隔着小半米,都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夜,不知将延续到哪里。
八点十五。学校学管处领导、研究生辅导员一起赶来。八点二十,建筑与城市学院副院长赶来。
八点半。楼梯间走出一个让陈轲很意外的人。
穿着身松垮的白麻衬衣,踩着拖鞋,头顶乱糟糟的深棕色卷毛,塌陷的眼皮下吊着圈黑影。
看见这个人,陈轲竟真笑了一下——并不是就放松下来,而只是嗅到一丝希望的气息,从墙边站直:“你……”你怎么来了?
拖鞋声响了一会。响到何景深面前,和坐成一排的领导互相观察。
又转身,拖到值班的护士站,递出一张奇怪的卡片,说了两句听不甚清楚的话。
护士很吃惊,急匆匆地跑进ICU,过不一会出来,又和卷毛男说了两句什么。
于是卷毛拖着拖鞋回来,对陈轲摆了摆手,打一个慵懒到极点的哈欠:“死不了了。等吧。”
走了。
徐子荷的父母从邻市赶到,徐子荷已经从ICU转入普通病房。
领导们先一步离去,只有何景深和陈轲守着,给徐子荷办理住院手续,陪着一路从急诊中心到内科住院部。
与徐子荷的父母见面,握手,互相介绍。尽可能详细地说明和解释,孩子爸妈只是一个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执意要把抢救费用还给何景深。何景深没收,向值班医生确认晚上不需要陪护,领着陈轲从住院部大楼出来,一轮满月空悬天际,城池灯火稀松,飞蛾在路灯下无力地扑腾。
打电话给助理,助理已等得昏昏欲睡,开着国建会公务的轿车出车库来接人。看一眼腕表,荧光针走到十二点整。车停了,陈轲给何景深开门。自己坐副驾驶位,系安全带,对助理道:“先去A大。”
一路无话。
开车入校,陈轲人工导航,车停在教师公寓楼下,陪送何景深到电梯间,说:“老师……我就不上去了。明天上午我先去探望师妹,然后……”
折腾这大半个晚上,他知道老师很累了。很累很累。
而他也需要休息,师妹还没有醒来,后续一切仍然充满变数,无论如何他都得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何景深没说话。也没什么别的动作。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看陈轲一眼。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走进电梯按亮按键。
消失在闭紧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