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庭院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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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楚攸宁看着天上黑压压的乌云竟吟起了这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悼楚堂后院还晒着种类繁多的药材，楚攸宁从架子上拿起一块陈皮放在鼻尖轻嗅，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还差最后一道蒸制就够九蒸九晒了，可不能被雨淋坏了。她在药材炮制上是最不怕麻烦的，所以药效奇佳，甚至别的镇上的医馆都会来她这儿进购药材。袖子一挽，眉头一蹙，楚攸宁踮着脚从架子上把草药搬进仓库，忙活了好一阵才彻底搬完。
已近酉时，天昏黄着，雨迟迟未下，突然刮起了一阵秋风，木叶尽脱，带着瑟瑟寒意。楚攸宁打了个寒战，裹紧衣衫走进厨房，拉开立在西墙边的柜子，从罐子里掏出一小捧黄豆放于碗中，又接着去捧。
“你这小手得捧到什么时候？”楚攸宁此刻正心无旁骛，背后突然飘来男子的声音，吓得她手里的豆子撒了一地。楚攸宁连看都不看，只听这散漫的语调便知是苏合。苏合还是上午的装扮，还带着那一抹摄人心魄的笑，他接过她手里的罐子捧了一把，一下子就装满了碗口。楚攸宁蹲在地上捡起散落的黄豆兜在衣摆里，说：“我爹爹说了，手小抓福，你这样笨笨的大手才没福气呢，只能用来捧豆子。再说，你不是走了吗？”
“要下雨了，我来帮你收药。”苏合走到了半路，见秋雨欲来，便折了回来。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刚收完。”楚攸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兜起苏合的前襟，将自己怀里的豆子滑到他那边，“自然不能让你白来，你把这脏了的豆子喂给柴胡吧。”柴胡是楚攸宁从集市上花重金买来的一头驴，主要任务便是早起磨豆汁。苏合还因这驴跟楚攸宁吵过架，因为她老是把喂驴的重任交给苏合，正如此刻。
“明明是个畜生，还要起个草药名。”
“难不成要叫它阿胶？再说啦，你不也是药材作名。”
“那是我娘给我起的。”苏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哀伤，接着兜起豆子走向驴棚，后院传来“咴咴”的驴叫声。
楚攸宁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苏合他娘生下他第二年就去世了，此后也从未听他提起过他娘。没想到跟苏合斗嘴好不容易占回上风，还不小心揭了他的伤疤，不免心生愧疚，思索着日后该如何弥补。
“我回宅子了，替你搜寻精彩离奇的故事。”苏合说着拍了拍衣服上的豆子沫，摆摆手踏出门槛。
攸宁谄媚地回道：“期待您的大作。”
楚攸宁十三岁那年，跟着大哥去听了出《牡丹亭》，自此迷上了戏折子，一发不可收拾。攸宁的爹自是不许她看这种淫词艳曲，嘱咐她娘要严加管教，只许苦读医书。攸宁见爹爹跟娘那边行不通，便改变策略，对最宠爱她的哥哥软磨硬泡。楚攸宁的大哥楚辞教了她一个法子，将话本夹在医书里，便能瞒过爹跟娘。楚攸宁就这样在她大哥的庇佑下竟把时下的戏折子话本子全都看了个遍，屡试不爽。
只是有一次爹爹从她房门口经过，见她潜心研习医书，埋头苦读，正打算褒奖一番，却听里面噗嗤一阵悦耳的笑声。攸宁的爹也是自小苦读医书的，还没见过有人诵读经典能笑得出来的，便觉事有蹊跷，进门仔细一瞧，才发现医书上搭着一本笑林广记，顿时如雷霆般震怒，把她揍了一顿。
只是如今爹、娘还有大哥都不在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听戏听曲，却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少时不知愁滋味，贪于玩乐，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啊。楚攸宁心想，果然还是稼轩的词最有意境与哲理。她抬头看着黑云压城，心想，还好有苏合陪着她，愿意征收芸芸众生的故事讲给她听，只为博她一笑。
昌乐街街角坐落着一栋老宅子，草木葳蕤，曲径通幽，门可罗雀，人迹罕至，丝毫看不出昔日的繁华。宅门门楣上挂着雕花镂空的匾额，结满了蛛网，隐约能看出“楚宅”两个大字。这便是当年盛极一时的楚家，以医术精湛妙手仁心为世人称颂，如今却成了荒芜之地，世人避之不及，只有苏合一个人仍执着地守着这宅子。
“可有人在？”有一老妇敲门，伛偻着腰，身材矮小，有气无力地向里问到。
“请进。”苏合刚在里屋坐定，正打算关了宅门，没想到这鬼天气还有客来，起身拿起案边的银质面具戴了上去。
老妇见宅院的大门虚掩着，便迈步进去，最先入眼的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碎石小路，还有一两处别致的旧亭台。四处环境算是雅致，虽已破旧，却能看出昔日的生机盎然。老妇走得慢些，不时地抬头看看面前的这个男人，一身白衣还戴着银色面具，像是不染是非、不谙世事的仙人。
“倒劳烦你带路了。”苏合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卷起长亭尽头的珠帘，拐进了会客厅前的长廊。
“听闻这里有人收故事，我便过来瞧瞧。”苏合用袖口随意抹了把旧藤木椅子上的灰，冲老妇说道：“坐这吧，我这简陋，你多担待。”转身去厢房沏茶。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收故事的，倒是头一次听说。”老妇小饮了一口面前的茶，潮湿的霉味让她微微皱眉。
“不过是打发时间，顺便把故事讲给某人听，也是给世人一个剖析自我的机会，心里的秘密若是积压的太久了，最后只能随黄土葬于九泉。”外面的天如墨色氤氲，屋子里暗的看不清彼此的脸，苏合却丝毫没有点灯的意思。
“他，已经死去三十年了。我原是没有名字的，是他给了我名字。”老妇缓缓开口，“鸢尾，我叫鸢尾。他跟我讲那是一种紫色的花，他最爱的花，可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样子。他把我从战场上捡了回来，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只记得满天的雪，大雪把所有的罪恶都掩盖了。我爹就是在那场战乱中死去的。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战火纷飞，是他，一剑刺穿了我爹的胸膛。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发烫。他原是不用瞒我的，我爹的死活在我眼里没那么重要。”
老妇的故事如溪水般缓缓流淌，她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如今徐徐揭开。“喝杯茶吧，”苏合推了推老妇面前的茶杯，接着端起自己的茶品了起来。窗外，风雨飘摇。
“人们都说他是个无恶不作，杀伐不休的魔鬼，可是，他在我生命垂危之际救下了我，他是不忍心杀我的。那时候我年幼，私心里觉得他并不是人们口中那么坏。”
“那，你的父亲......”苏合面容和缓，端坐在案前，面具遮去了大半边脸，让人猜不透他的喜怒哀乐，如不可亵渎的神明。
老妇瞧见窗沿上有坛开了封的酒，竟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皱着眉头饮下去，苏合也并未劝阻。许是多年未曾饮酒，老妇剧烈地咳了好一阵，才抚着胸口说：“他原本就打算把我卖掉，好换成酒钱。”
“日子就那么无忧无虑地流淌着。他教我识字读书、吟诗作对，还带我去塞外骑马，跟我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他待我像亲生女儿一般。等我大些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虽是个将军，却无儿无女，妻子十年前就去世了，他悲痛欲绝，一直也没有续弦。
有一天夜里，我路过他房门前，隐约听到他在喊“鸢尾”，我以为他在叫我，刚要敲门进去，却听他接着说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才明白，他在借苏东坡的词悼念他的亡妻，而鸢尾，原是他已故爱妻的名字。这十几年的爱，是给鸢尾的，而我，不过是个弥补遗憾的替代品。”老妇浑浊的眼泪滴在自己苍老的手背上。
再后来，他战死沙场，朝廷却说他通敌叛国，将他的头割了下来悬挂于菜市场七日。我怎么也不肯相信，就凭这十几年的相处，他绝对不会出卖朝廷。我还是跑去菜市场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望着这片守卫了一辈子的疆土，望着底下唾弃他的百姓。他死后，将军府便被抄了家，奴婢仆人或杀或变卖，再也没有了昔日的辉煌。”
茶盅里不知何时又加满了茶，热气蒸腾。“他也爱喝六安茶，日日离不了的。”老妇望着对面这个寡言的男人，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将军府的凉亭里，他教她识字念书，陪她嬉笑打闹，犹如昨日梦境。茶叶在杯中浮沉。
“如今半截身子入土了，凡事都想开了，我最不在意的便是别人的看法。英雄也好，魔鬼也罢，他在我这儿，还是那个温和从容不卑不亢的他。”
老妇说着，目光瞥到南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画轴那有几处破损，便知主人时常抚摸。“你也有故事吧？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听你一讲”老妇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她在等他开口。
苏合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有片刻的慌乱：“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故事。我，没有故事。”
苏合见老妇人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从袖子里掏出三枚铜板，递与老妇人说:“劳烦您跑这一趟了，这是您的报酬。”
老妇轻轻推开苏合的手，和蔼地说道：“我年纪老了，孤身一人，这些故事与其烂在肚子里，倒不如讲与你听，我也花不着几个钱，报酬便不用了，还得谢谢你不烦我叨扰。”说着望了望外面的天，雨声渐歇，微微放晴，便起身道了声谢离开了。苏合也不多送，只在门口望着她渐渐远去。
“通敌叛国被斩首示众的将军，也只有前朝的镇国大将军了。”
黑暗里一个阴郁的男声突然出现，像是从幽冥深处传来。苏合依旧立在门口，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一点都不意外。
“通敌叛国？朝廷想要置人于死地，就只有这一个借口吗？”
夕阳的余晖从云层里射出来，映在苏合的面具上，闪闪发光，却不及他的眼眸光亮。他明明一身白衣，却给人带来窒息的压迫感，与白日的苏合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庭院深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