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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雪崖 ...

  •   诺林斯清了清嗓子,假装刚才并没有提出那个问题。
      “那个男孩——”
      “嗯?”
      “昨天跟在你旁边那个,也是雪狮家族的人?”
      卡尔兰点头:“他是斯达尔的小儿子,我的堂弟。”
      “听说斯达尔的其他的儿子都被杀了。为什么唯独留下这一个?”
      “和别人不同,他从小跟在我身边。事实上,他几乎和我一样对斯达尔没有感情,哪怕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诺林斯忍不住笑了:“说实话,我差点把他当成你的私生子——因为你们长得实在太像。”
      幸好卡尔兰没有为这个有些过分的玩笑生气。他的反击几乎是语气平淡的:“我不是你,没有那种一早就开始当别人父亲的兴趣。”
      “看来你也打听过巨湖领的消息?我还以为一直是我自己单相思。”诺林斯得寸进尺道。
      卡尔兰顿了片刻才补充道:“我在各领都有情报网,他们送来的消息总是大小事混杂。”
      诺林斯喜欢得寸进尺,但也会见好就收。“你能说说你是怎么做的吗?——我是指除掉斯达尔。”
      听见诺林斯的问题,卡尔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诺林斯几乎要以为对方拒绝回答时,白湾领的新领主才说道:“眼见马上就要战败,斯达尔哭着求我了结了他,这么说你信吗?”
      “别骗我了。”诺林斯笑着说。
      “十七年。”卡尔兰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诺林斯一时间没能理解对方在说什么。“我第一次收买斯达尔身边的侍卫、把他拉拢成线人,是在十七年前。幸运的是,这位线人现在还活得挺好,我给了他应有的报酬。”
      诺林斯的心骤然沉了下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的?”
      卡尔兰平静地回答:“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父亲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斯达尔没杀我,还是因为我和母亲长得很像。”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来到无冬城远郊的一处山崖上,从这里回头,只能远远看见雪狮堡四角瞭望塔的一点塔顶。
      雪已经停了。山崖上是一片开阔地,中间有一小堆燃烧过的木柴,像是别人使用过的火堆,旁边还横躺着几截粗壮的圆木,看来这是伐木工驻足休息的地方。崖前峡谷像是山脉被撕裂的疮疤,泥土、积雪和枯枝交错着纺开两截灰白的断面;峡谷间河流冰面下结着升腾到一半的气泡以及无数皲裂的纹路。
      生活在南部的诺林斯没有见到过这样“正宗”的冬天——卡尔兰出现的那次,已经是半个世纪来最冷的一年。他和卡尔兰把马系到一旁的树桩上,走到火堆前坐下。卡尔兰拿出先前放在马鞍袋里的打火石,点燃了眼前的柴火。他动作熟稔,显然经常这么做——不仅是点火,还包括在行猎时照顾自己。
      诺林斯隔了一团火光看着卡尔兰的脸,只觉得对方的眉眼比起那副画灵动了不少。“没想到你还愿意和我独处。”
      “看来你很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
      “我几乎要以为你原谅我了。”
      “这不可能。”卡尔兰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以前就说过。”
      诺林斯苦笑了两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斟酌着开口聊起正事:“你应该明白,现在还把帝国视作宗主国的只剩下白湾领。但帝国恐怕已经不剩多少时日——我的意思是,一旦战争发动,你得考虑站队的问题。”他抬起眼睛,谨慎地观察着卡尔兰的神色。
      卡尔兰抿着嘴唇,低声道:“我很清楚。”
      “真到那时,我未必能够帮你。”说出这句话时,诺林斯感觉自己的心也沉了下来。他承认自己是个残酷的人——他会为自己(疑似单方面)的爱情搁置和白湾领的既有冲突,也会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巨湖领的未来)舍弃卡尔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我从没指望你会站在皇室一边。”卡尔兰移开了视线。“你认为我们很相似,但这其实是不对的——你有巨湖领的沃土,有富庶的城镇,有忠实的仆从和理所应当的美名,我和白湾领却只有这片贫瘠的土地,连同对帝国皇室的过时的忠诚。我知道我们注定灭亡,可要是提前把这份可怜的忠诚舍弃,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反对派会把这当作把柄,原先的盟友也会因此对我倒戈相向。”
      “我以为你已经除掉了所有的敌人。”
      “这不可能,我只是向其中的一部分施压,让他们成为沉默的第三方。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看我顺眼。”
      诺林斯凝视着卡尔兰透亮双瞳里幽暗悲怆的风景,心里闪过一个一如当年冲动,却又带上几分无奈的念头。他站起身,抓着卡尔兰的肩膀,像个孩子似地把他推倒在雪地里。二人翻滚了几周,将雪地轧出一片不规则的凹痕。停下来时,诺林斯双肘撑在卡尔兰肩侧,呼出的白气吹落了卡尔兰头发上结出的冰晶。隔着不到半臂的距离,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仿佛雪崖上的时间不曾流动。
      卡尔兰随即打破了诺林斯一厢情愿的静止:他飞快地掀翻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在用膝盖按住诺林斯腹部的同时拔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冰冷的刀尖就悬在诺林斯胸前。
      诺林斯知道卡尔兰不会动手,就像卡尔兰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表明不愿臣服的姿态。
      “现在我随时可以动手。但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巨湖领会大乱,白湾领也撑不了多久。所以我不会这么做。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不会为了谁做出不符合自己身份的决定。”卡尔兰冷静地说道,握刀的手不曾动摇。
      尽管心脏正剧烈地跳动,诺林斯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和释怀。他轻笑两声,将视线移向这片寒冬里了无生机的天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白湾领和巨湖领的领主,只有悬崖,冰河,山风,只有雪,枯木,以及你和我。”
      卡尔兰怔了怔,叹了口气,随即颓然地松开双手。做工精致的匕首陷在雪堆里,只露出一截镶着宝石的刀柄。
      诺林斯伸出手,拨开垂在卡尔兰眼前被雪水结成一缕的发丝,轻声道:“你看起来很孤独啊。”
      “我一直如此。”卡尔兰垂下眼,疲惫感几乎从他眼角溢出。
      出乎诺林斯的意料,卡尔兰攥住了他的衣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亲吻了他被冻得冰冷的额头。
      诺林斯知道,这一定不是出于爱和谅解,而是冰原中独行者道路尽头的空虚与迷茫。他搂住卡尔兰的背,安静地享受这鲜有的温存。
      很快,卡尔兰轻轻甩开了诺林斯的手臂,把落在雪堆里的匕首收好并在他身旁坐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维持原样躺在雪面,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柴堆上的火焰将木块炸出细碎的声响,战马摇动鬃毛,时不时对着枯枝喷出粗重的鼻息。

      直到阳光越过高耸的山峰,将枝头最薄的一块积雪化开,卡尔兰才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摆和袖口的积雪。他转向躺在雪地里的诺林斯,面无表情地伸出了手,似乎在示意他起身。
      诺林斯当然没有放过这个小机会。他稳稳地握住卡尔兰被皮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腕,借力爬了起来。
      “我们该回去了。”卡尔兰用一捧雪浇灭了跳跃的火星,走向系着马的树桩,踏着马镫一跃跨上马鞍。
      诺林斯跟着上了马,笑着说道:“看你背了剑,我都做好了跟你进山打猎的打算。”
      卡尔兰似乎也笑了一下:“接下来我还要忙着应付那些来访的大使——当然,还有你这种身份的‘贵宾’。”
      “所以你为什么会同意和我出来?”
      “谁知道。”
      诺林斯突然想起了那个与卡尔兰外貌极为相似的男孩,又由此联想到了自己很是好奇的对方的私生活。当然,他知道卡尔兰不会那么轻易地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因此,诺林斯只是随口问道:“你真没有自己的孩子?”
      卡尔兰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审视着诺林斯的表情,回应时的语气令对方几乎有些尴尬:“没有。毕竟我的亲生父亲和试图当我父亲的人结局都不怎么好,而我也不可能善终,没必要让谁来重复这样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适当的安慰几句,可诺林斯自认没有这么做的资格和立场。于是,他只是挥鞭让坐骑紧走几步,尽可能近地移动到卡尔兰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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