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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雪葬 ...

  •   卡尔兰率部从巨湖领返回无冬城时,诺林斯为他准备了仅次于当年迎送皇室的最高礼仪。而这也是白湾领最后的荣光。树立的军旗顺着道路向北延伸,挂着白湾领和巨湖领纹章的车驾在望星塔外等待出发的号令。卡尔兰身着正装,与即将留在巨湖领的萨维告别。
      让萨维留下是卡尔兰经慎重考虑作出的决定——对不再可能成为白湾领领主的萨维而言,这是最安全的地方。几个世纪后,白湾领的土地与子民尚在,而这个领地的名号连带着缔造了它的铁血家系终究在历史的车轮下烟消云散。
      卡尔兰早就知道白湾领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他看着为自己送行的堂弟,并替他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
      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血亲,而极为讽刺的是,萨维身上还流淌着自己所痛恨的斯达尔的血。沉默良久,卡尔兰摘下了自己胸前的挂坠,亲手把它戴在萨维颈上。镶嵌着血红矿石的狮头家徽再映不出雪山冰河的寒光,只剩下一曲不成调的残缺悲歌。
      最后,卡尔兰拍了拍萨维的肩膀,便转过身去,踏着马镫跃上战马,在飘动的旗帜与凄凉的静默中逐渐走出诺林斯的视线。

      以极端形式完成的宿命的终结并没有使卡尔兰得到解放。相反,自幼时出现就未曾离去的梦魇与毁掉白湾领的罪恶感无休止地折磨着他。卡尔兰曾不止一次从梦中惊醒,眼前尽是父亲和斯达尔的虚像,这对因权力反目成仇的兄弟却将剑锋同时指向他的心脏。
      替白湾领收拾残局更是一种折磨。他麻木地签署最后的政令,亲手烧掉不应留存的机密文件,看着无冬城一点点变空,正如他的生命之灯随癫狂与绝望一点点熄灭,并封存在白湾领厚重的棺椁之下。
      初冬的某个黄昏前,卡尔兰去了趟伊索拉神殿。自神殿返回雪狮堡后,他便闭门不出,将自己锁在书房之内。直到第二天清晨,侍女打开房门,才发现卡尔兰冰冷的尸体与他留下的遗书。他趴在桌前,胸口的血早已凝结,右手还紧握着匕首露在体外的刀柄。
      多年前,卡尔兰正是用这把匕首夺走了斯达尔的性命。
      卡尔兰在雪狮堡自尽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巨湖领。在望星塔侍奉猩红之鹫的守卫都知道,领主诺林斯的房里亮了一夜的灯。

      未等冬天结束,诺林斯就扛着严寒去了趟北方。
      一路上,他看见不少举家向南迁徙的游民,边陲城镇成了他们临时歇脚的场所。塔楼与关隘无人驻守,沉重的城门洞开着,北风裹挟着雪花由此灌入每一户失去了主人的破败民宅。
      无冬城也是如此。曾经被鲜艳旗帜装点得如同暖春的首府而今分外萧索,雪狮堡顶飞扬的金色鸢尾旗早已不知所踪。卡尔兰死后,未被彻底清算的旧贵族不是没打算改旗易帜、作为其它领地的附庸重新入主雪狮堡,只是没了雪狮这个在当地没有争议的名号,他们还是攒不出足够的权威,遂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雪狮堡几乎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墓穴,埋葬着白湾领数世纪的阴谋与悲剧。诺林斯与他的随从走进其中时甚至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无人打理的房屋总是老得特别快,熄灭的火盆里干涸的油脂上沾满了灰。除了由即将离开的老仆人交给诺林斯的遗书,他们没能找到半张卡尔兰留给别人的纸片。
      那封遗书上清清楚楚地标注着收者的名字——萨维。
      诺林斯不是没想打开看看,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仆人告诉他,卡尔兰和其他族人一样,被安葬在更北方的家族墓地。诺林斯抵达时,由巨石环拢的古老墓园正好浸没在北国寒冷压抑的极夜之中。于是,诺林斯靠坐在那块新立的墓碑前,看了一夜的极光。离开时,他只留下了一瓶来自南方的酒,却带走了将长久占据他内心的难以名状的哀伤。
      返回巨湖领时,在旧白湾领南部的大道上,诺林斯遇见了曾有一面之缘的无冬城守卫队长。那位曾经的军人已恢复了平民装束,身旁跟着他的家属,手上还牵着一匹退役的战马,马背上的行李袋鼓鼓囊囊,似乎也成了迁徙大军中的一员。
      诺林斯跳下马,与前守卫队长打了个招呼;后者随即领着身旁的妻儿向诺林斯行礼。
      诺林斯顺势问了些关于卡尔兰的问题——事件经过他已从雪狮堡的仆人那儿听了个大概,只剩下些自己在意的细节:“雪狮家族世世代代信奉着古帝国的伊索拉神,这个教派应当不容许人自杀——互相杀戮倒是被允许和宽恕的。”
      回归了平民身份的守卫队长摇摇头:“卡尔兰大人自杀前曾到神殿除去自己的教名与教籍,这意味着他正式脱离神的控制,能以‘无教者’的身份自杀。”
      听罢,诺林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话锋一转,随口问道:“你要不要考虑在巨湖领谋一个职位?我很尊敬你这样忠诚且有能力的战士。”
      守卫队长笑了笑,没再回话,只是整了整背上的行李,继续走他脚下的路。

      回到望星塔后,诺林斯召见了正客居巨湖领的萨维,把卡尔兰的遗书亲自交到他手中。看着萨维挂在腰带上的匕首,诺林斯一眼看出那本是自己儿子格温克的东西,也就猜出了几分端倪,心里竟不合时宜地生出几分作弄的心思。
      “你还想知道我对卡尔兰了解多少吗?”
      诺林斯笑着,将手伸向萨维精致却又苍白的脸庞,正打算亲昵地抚摸那张与卡尔兰分外相似的面容。可年轻人理所应当地很快躲开了他,脸色也不太好看。
      “不想了。……领主大人。”萨维局促地回答,似乎已经按捺不住离开这里的冲动。
      诺林斯猜的没错——这位雪狮家纹的唯一继承人确实与卡尔兰很像,甚至更极端些。要不是已沦为巨湖领的附庸,敏感又神经质的原白湾领领主继任者恐怕会更具有攻击性,比如说直接拿起手边的匕首向自己刺来。
      ——必须把他留在身边,不然指不定哪天就会被看不惯的人做掉。
      怀揣着一点私心和一点算计,连带着对这张脸和这支悲惨血系的执念,诺林斯已经打好了让萨维留在望星塔的算盘,只是萨维对此尚一无所知。
      不久后,诺林斯召见了画家布拉赫,让他作一幅卡尔兰的肖像画。布拉赫虽感到疑惑,但还是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诺林斯把画挂在了自己床边。
      某个清晨,还留在诺林斯床上的莫拉忍不住好奇地问:“您爱他吗?”
      像是听到了一个多余的问题,诺林斯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爱。他是我若干不愿拱手让人的事物中最珍贵的一个。”
      莫拉追问道:“可他要是真写了求救信,你会出兵吗?”
      “不会。”诺林斯笑着回答。莫拉没听出那是苦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您可真是个无情的男人,领主大人。”莫拉的笑容无害且甜腻,介于揶揄和谄媚之间。他又凑近了一些,打算向诺林斯索吻。比起调情,这更像是一个对他们关系边界的试探。
      可诺林斯推开了他。
      “你不过是个小书记官,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提的。”领主的声音带着危险的气息。
      莫拉识趣地缩回了原处——他确实只是个书记官,和诺林斯上床的利益动机远大于情感需求。莫拉知道,对诺林斯而言,自己和卡尔兰相比不过是若干可替代者中的一个,他完全没必要因为一个死人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同时,莫拉也知道了太多,从那年边界森林猎人小屋里的暴行到条约的签订,他几乎见证了这一切。
      诺林斯没再理会仍躺在床上摆弄玻璃镇纸的莫拉。他走到窗前,雪松木熏香的味道令他想起雪狮堡的壁炉与守卫,以及许多年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的卡尔兰。
      如果他们不是巨湖领与白湾领的主人,而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猎户甚至食不果腹的贫民,或许不会有如此的结局——但若真是这样,他们之间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交集,喜剧悲剧闹剧更是无从谈起。
      如果自己一开始并没有对卡尔兰出手,结局又会是怎样呢?
      温暖的望星塔外,是巨湖领少见的寒冬。湖里已见不到游鱼,取而代之的是结实厚重的冰面以及薄雪上野兽的足迹。仅限此刻,湖边的杉树林一片寂静,全然不是春夏时节生机盎然、鸟鸣嘈杂的情形。帝国北端的凛冬像一位沉默的诗人,生自万物,归于静谧。
      诺林斯想,不管对方怎么看他,他或许还是爱着卡尔兰的,只是这个答案已不再重要。在最该愚蠢妄为的年轻时代,他们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并过早地舍弃了为情感搁置理智的冲动之举;而当他们日渐意识到命运与责任的分量,情爱之事似乎也就成了与领地相比再轻微不过的小小点缀。正如一切始于巨湖领边界丛林里的雪与雾,一切也都结束于这个白湾领不复存在的沉默的寒冬。
      隔着被冰雪包裹的灌木丛、湖畔低矮的栅栏、封冻后坚硬如铁的湖面,诺林斯看见一只白鹭落在雪地上——这个季节还留在望星塔周围的白鹭并不常见。它的毛色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只有颀长细瘦的双足与黑色的长喙大致勾勒出鸟类的形态。
      落单的白鹭像是发现了正在观察着自己的诺林斯,向着望星塔的方向转过了脑袋。白鹭当然不会知道这个男人正支配着它脚下的大地——在它眼中,那不过是个可能会用弓箭或捕鸟网猎杀它的异类罢了。
      一人一鸟对视了片刻。紧接着,那只白鹭又飞了起来。距离太远,诺林斯听不见它振翅的声音,只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向森林掠去,随即消失在黑白交错的树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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