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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无望的忠诚 ...

  •   时间已近深夜,雪狮堡却灯火通明,无冬城街道上与城外的哨岗数量比平常多了一倍。宵禁令下,首府居民们虽熄了家中的火烛,可外头剑拔弩张的情势也叫人难以入眠。他们蜷在或厚实或单薄的被褥里,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
      先遣的信使附到两夜没睡的卡尔兰耳边,飞快地向他报告情况。卡尔兰随即起身,带着身旁同样严阵以待的部下们走出议事厅,踏着两旁士兵行礼时鞋跟相撞的金属声,快步走向雪狮堡的外围大门。
      他们站在雪狮堡门口,远远听见沉重的南城门打开的声音。随即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在场等候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白湾人,他们能轻易听出制造了这些声音的除了行动起来轻快有力的战马,还有一驾满载了人或物的马车。车轮被马匹拽着轧过石板街道,木制与金属部件间挤压与摩擦的声响使乘者和观者都有些惴惴不安。
      外观朴实无华的马车连同护送的骑兵小队在雪狮堡前停下。车夫作普通农民打扮,却在停下车后动作敏捷地跳下座位,在卡尔兰面前行了白湾军的觐见礼。卡尔兰飞快地扬了下手,他便退到一旁,早就等在后头的城堡仆人马上给他递来水和面包。
      卡尔兰快步向前,伸手拉开马车的门帘。门帘后的一家五口穿着平民服饰,皮肤却是精心保养过的白皙光滑,只是因惊惶和连日奔波显得憔悴落魄。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神情却透着几分软弱的中年男人坐在前边,下意识地把妻儿护在身后:他的妻子神情紧张、脸色煞白,几缕凌乱的金发散在深棕色头巾外,她正用细瘦的手臂把三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那三个孩子年纪尚小,都是蓬松的金色卷发和迷茫的稚嫩脸庞,第一眼不易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人清了清嗓子,好让声音不至于颤抖:“你就是白湾领的领主卡尔兰?”
      卡尔兰点头,后退两步后单膝跪下,头颅微垂,右手握拳置于胸口。“是的,皇帝陛下。”他恭敬地说道。
      他必须承认,在看到这位挂着皇帝的名号却毫无实权的“高贵之人”时,他的内心是失望的;但作为白湾领的领主,以忠诚和顽固闻名的雪狮之血的继承者,卡尔兰别无选择。
      “我将用自己的生命和整个白湾领捍卫皇室血系,”卡尔兰垂着眼,虔诚话语的另一面是与几乎全帝国对立的力不从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反皇室联盟军人数众多,攻势迅猛,在中部平原显然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在接近北部山麓、陈兵白湾领西部时,却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问题:中立避战、临时关闭边境线的巨湖领正好占据了通向白湾领的若干要道中最宽阔的几条,剩下的几个西部关口要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么土地泥泞、难以行动。在平原地区攻城略地如摧枯拉朽的大军被卡在狭窄的山谷关隘之外,体积庞大的攻城锤和攻城弩难以运入,对方自上而下的投石与箭矢攻击倒是效率突出,有限的战术宽度、陌生的地理环境、恶劣的天气、坚固的石制城防,迫使他们只得在山外安营扎寨。
      这么看来,在短时间内击溃几乎全民皆兵的白湾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落难的皇帝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卡尔兰把他们安置在重兵把守的雪狮堡。事实上,他比谁都明白,这恐怕是皇室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再支撑几个月,冬天就将到来,而寒冬往往是白湾领最可靠的天然屏障;但在各大关口被封锁、南方的粮食无法北运的情况下,冬天一过,他们又能支撑多久呢?每每想到这些残酷的现实,卡尔兰就庆幸自己与生俱来的发色——外人不会看出哪些是因焦虑和疲惫而生的白发。
      “我们投降吧。”白湾领高层军事会议当中,位居上座的皇帝突然说道。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听见。事实上,他缺少作为帝王的强硬和不容辩驳,反倒更像一个锦衣玉食却受惯了委屈的贵族私生子。这或许与他长期居于深宫之中却远离权力、深知自己只能任人摆布有关。对一个走投无路的落难皇帝而言,皇冠和路边丢弃的麦草一样一文不值。
      与会将领与大臣不论属于强硬派还是妥协派,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将视线投向了卡尔兰。
      卡尔兰仿佛没听见皇帝的话。他放下手中来自各粮站的紧急报告,转向神情局促不安的征粮官:“再把后备军的开支缩减一些,照战时特例办——前线部队除外。”他又把视线投往坐在对面的外交大臣。“巨湖领没有来信?”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卡尔兰点点头,自顾自说道:“这样反而更好,我料想他们也不会出手,这意味着和盟军公然作对。”他又和几位大臣对话了几句,才看向连声势都不打算强装的皇帝,询问的语气除难以置信还有几分失望和不甘:“陛下,您刚才说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近乎忧伤地看着卡尔兰:“我说——我们可以考虑投降了。这样下去我们毫无胜算,现在妥协说不定还能保住我孩子的性命。”说罢,他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长久纠缠的困局,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卡尔兰怔怔地看着皇帝:“您真打算这么做?”
      “是的。”皇帝没有收回他的话。
      这么一来,卡尔兰也不能继续拿“自己听错了”的借口安慰自己——皇帝的话是认真的。更可悲的,就连卡尔兰也无法否认对方说的是事实,他很清楚逆时局而行、继续抵抗的下场,但在利益和忠诚之间,雪狮家族和白湾领已不止一次选择了后者。
      即便忠诚的对象本身将这种愚蠢的坚持视作笑柄,卡尔兰还是会出于忠诚的本能将这种无意的嘲讽习惯性咽下,好为自己写就悲怆的终章。
      在那一瞬间,卡尔兰感觉自己像被抽去了全部力气,脸色发白,通身发冷,他几乎能从脑中听见血流奔涌的声音,铺上皮毛坐垫后温暖结实的座椅只能勉强托住仿佛没有知觉、僵硬无力的躯壳。
      卡尔兰双眉紧锁,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声音颤抖:“您应该明白,他们绝不会就此收手。我希望您不要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皇帝陛下。”他定定地看着皇帝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内心深处早已倾塌的宫殿。后者被他的眼神一惊,竟感到毛骨悚然,险些忘了卡尔兰虽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在这之前首先是他忠实的臣民。

      几天后,当反皇室联盟军前沿营地早起巡逻的士兵看见对面城楼上缓慢升起的白旗,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白湾领几个世纪来第一次向外人低下高贵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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