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10 ...

  •   而初来乍到的真珠在村民眼中仿佛天外来客,她乌发云鬓,脸庞白嫩光洁,哪怕着一身大袖纻衣,也是好看至极。
      因此村里总有妇人来问:“这孩子可定亲没有?你看我们侄儿,五官端正,手脚也勤快……”
      窦明辨常被问得哭笑不得。

      六月,沱县下了场暴雨,多地旱涝,朝廷又在这时征收粮草,村民交不上税,又没有多余的粮食,为了填补吃食村里的孩子都出来挖野菜。
      后来野菜生长速度也缓慢下来,村民能吃的愈发稀少,长此下去仅依靠几分薄田度日的家庭非饿肚子不可,为了生存,有力气的青壮年结伴到深山狩猎。

      真珠数日不沾荤腥,早已是痨肠寡肚,经不住吃肉的诱惑,伙同村里的皮孩子偷了李家的大公鸡。
      她在山下吃得满嘴流油,李家嫂子叉腰骂得不堪入耳。
      真珠回来时,李家嫂子已经骂完,窦明辨一张脸阴沉的可怕。

      “你过来。”窦明辨看也没看她一眼,气冲冲走回堂室,待真珠进了门,立即拿出竹蓖一根,“伸手!”
      真珠往后缩了一下,明明怕得不行,还嘴硬道:“我南朝邦国不是最好风雅讲礼,最厌恶莽撞粗鲁,王师为何还要棍棒服人。”

      不就是偷了李家一只鸡,也要这般小题大做,何况那只鸡也值不得几个钱,届时她还上就是。真珠昂着头,把手往袖中一藏,才没那么自觉要领罚。

      窦明辨气到无语,“和你讲礼是对牛弹琴,为师今日偏要用棍棒好好教训你,把手伸出来!”
      真珠捏了捏拳头,“王师执意要打,我也不怕,但我不服。”
      竹蓖敲了两敲,不容反抗。真珠磨蹭着把手伸出去,双肩害怕地抖动起来。

      “教不严,师之惰。责任在于为师,为师无能,只有棍棒让你长长记性。天之骄子要做盗窃之徒,辱没元家门风,打死都不为过。”
      窦明辨恨其不成器,竹蓖挥下去十分用力。

      真珠默默数着,一声也不吭,神情麻木,似乎疼的并非她身体的一部分。
      竹蓖的声音消失于耳,真珠松了口气,双掌血迹殷殷,一片绯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房内焚着艾草,烟雾缭绕,气味浓烈到刺鼻,不少蚊虫为了逃命嗡嗡逃窜,真珠用力吸了吸鼻子,打出几个喷嚏。
      榻上还铺着夏天用的竹席,在阴雨天,丝丝凉意侵入身体,真珠咬着被衾,眉心蹙起,伤口肿痛,难以入眠。
      窦明辨灭了艾草,拿起蒲扇驱散烟雾,又挪过来一张草席,端来的木案置在榻前,上面摆放了各种形状的汤药瓶罐。

      “大王这倔性子,倒真是随陛下。”窦明辨摇摇头。
      对着火光,真珠的手掌瘀血,肿胀已经十分厉害。窦明辨默默叹息一阵,取过配好的药草汁涂抹在伤口。
      “大王这双手本该搦管掣剑,执掌乾坤,何苦来遭这份罪。”如今十指遍布薄茧倒刺,以及大小深浅的豁口,全是农役时留下的痕迹。
      窦明辨非常清楚,眼下真珠的处境是如何艰难,她这棱角是该磨一磨了。

      药汁侵润肌肤,开始隐隐作痛,之后就特别清爽舒服,真珠坐在榻上,有些怅惘。
      窦明辨这个人是有些固执古板,但他却是除了父亲和养母之外唯一可以行管教之责的人,虽为王师,其言其行更像她的爷爷。
      这就是窦明辨,性情倨傲,直言不讳,大多数人都记恨他,又怀着忌惮和敬畏之心,也包括真珠在内,但真珠和那些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尽管被窦明辨打过许多次手板以及……屁股,即使他手握御赐的能够随时斩她头颅以谢天下的诫剑,真珠也从未真正计较和报复。

      真珠眯眼瞧着手掌,“孤已经十六岁,不再是十岁的临江王。”
      窦明辨滞住,“是啊,大王的年龄已经能够主政。”
      稚儿长成少女,窦明辨也变成了鬓角花白的老人,当年所有师傅都挂冠辞教,后来也不再有人愿意教导与世俗对抗、离经叛道的少君时,窦明辨请缨任职少君王师,以致卷入朝廷的党争谪迁临江。

      窦明辨收起瓶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大王可知陛下的用意。”
      真珠看着他,“父皇不罚我,朝臣心存芥蒂。”
      “这只是其一。”
      窦明辨摇头,眼神清明澄亮,“他看似罚你,实则是保护,唯有如此才可叫徐党放松对你警惕,即便临安真有异动,也断不会威胁到大王和临江。”

      …

      对峙良久的南晋终于迎来望眼欲穿的捷报,由公孙犀带领的两万公孙军从驻地北上,和蒋立本率领的二路援军在痒城汇合,连夜伏击月氏,斩首千余级,俘获敌方几名重要参将,缴获军马、兵械、粮草等辎重不计。虽是小胜一场,朝廷却大大松了口气。

      而沱县因为洪涝,诸多农田湮灭,农事减少后,山中的日子渐渐枯燥起来,真珠无事就带着一帮野孩子到河里摸鱼。
      严大郎依旧抚弄着那张来之不易的七弦琴。他为了赶今秋的乐工考试,起早贪黑,做完活就抱着七弦琴下山,但奏的吱吱呀呀,总不成曲调。

      真珠委实想不明白,就他这水平,莫说进筛选严格的乐府,怕是寻常乐坊都难。
      严大郎却异常坚持,“临江王好乐,对宫下乐伶多有恩赐奖赏,这条路径最合适。”

      真珠提议,不如先从师学艺,再从长计议。
      严大郎似有所动,但苦于路赆之用。
      真珠笑道:“坐山吃山,积攒几个盘缠有何难。”
      严大郎恍然,“六娘说的有道理。”

      问她要不要吃野果子,真珠从未吃过,也想尝试一下,于是同他前往。
      经过雨水冲刷,山间小径格外凉爽,路旁的鸳鸯藤坠着水珠,岩上时而传来鹁鸪鸟欢快的鸣声。
      惠娘才从镇上阿姊家回来,换了一身短裙布裤,晃着一对丫髻,喋喋不休地讲着镇上的见闻和阿姊新生的儿子。
      严大郎只静静听着,眼睛里盛满了星辉。

      三人在一路欢笑声中穿过树林,攀登上陡斜的坡路,终于看见藏在茂密荆棘中的野果。
      一树树紫红色的果实摇摇欲坠,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艳丽得似一张华美的茵席。
      严大郎指着果子对真珠道:“紫红色的山茄才是熟透的。”
      惠娘已经兜开围裙,摘下一颗放进嘴里,眼睛都玩起来,“好甜。”
      真珠捏着指头大的紫红果子,迟疑着含进嘴里,出乎意料的好吃。在穷乡僻壤这已经是解馋的宝贝了,如果酿成酒,一定很好喝。

      山茄很快被摘光,到了晌午,各取出了蒸饼干粮果腹。
      惠娘在一旁偷偷打量着真珠,与自己作对比。在村里,真珠年纪已不算小,但模样还没有完全长开,已经足够赏心悦目,比她在镇上见过的那些精心修饰的妇人还好看。

      “六娘,你可真好看。”惠娘忍不住地称赞道。
      真珠扯了下嘴角,“等你去了临江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美人。”
      惠娘鼓圆了眼睛,“临江美人很多吗?”

      惠娘的长相和其母肖似,皮肤粗糙,鼻子有点塌,眼睛又小又圆,和姿色二字相差甚远。
      真珠眸中带笑,“是很多。”
      不说临江宫宫人,就说庞家,女郎皆是美人,连带男子也多是绮颜玉貌。

      “真想去临江看看。”听真珠是描述,惠娘眼中泛起向往的神色,同时又很是不解,“临江那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到这来呢?”
      真珠低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什么鱼,什么乐。”惠娘懵懂地望着她。

      真珠懒得解释,背了竹篓朝村里走去。
      山风吹下来,真珠闭上眼睛,掬了一捧泉水反复泼洗热腾腾的脸,脑海回响起王师的那番话。

      “即便临安不动临江,大王就真的能高枕无忧吗?大王若要主政,不得不摸清庞家的底细。目前我们尚且不清楚庞家真正的实力,可能是虚张声势,也可能强盛到无人制衡,然贵嫔不敢贸然行动,说明她有顾忌,大王何不趁着局面尚可掌控将权力捏回手中。”

      “成为傀儡主不可怕,但成为好战之人手中的傀儡,不仅是君王的不幸,更是百姓的不幸!臣也知道大王素来怕事缠身,不听人劝,臣多说无益,也不愿絮叨,唯看大王是否领悟。”

      窦明辨苦口婆心劝了她多年,也仅仅是因为陛下对他的赏识和信任。但他说的没错,无论是向兰重益示好,还是索要李晦,她都是为了自保,是为私,而非公。
      可如果连自保都成问题,又何谈王权。

      红日西坠,凉风习习,真珠擦干脸上的水,坐在门前捣起山茄。
      山茄子碾成紫红色的汁,一半做果浆,一半酿成果酒。
      真珠自幼不习文武,师傅们难以约束管教,她便常常逃学跟一个老年酿酒官学习酿酒,一手醇熟的酿酒技艺可说是南朝少有。

      做好的果浆吊在水井,果酒搬埋在屋后一丛翠竹下。
      村民们已经扛锄归来,进山的猎人们也收获颇丰,严大郎分到一只野兔,他阿娘煮成肉汤,给真珠送来了一碗。
      而在义学授课的窦明辨还没有回来,真珠听窦明辨曾讲起,义学里有一个学子很有才华,名为赵三。窦明辨爱惜人才,为将赵三送进书学可谓是煞费苦心。

      夜渐渐凉了,趺坐在门廊下的真珠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睛,竹篱旁有一抹黑影晃动,接着推开了栅栏。
      窦明辨提着竹撞,看她一眼,“带了蒸饼,要吃吗?”
      “要吃要吃。”真珠忙不迭地接到手里。

      师徒俩的晏食是蒸饼和严家送的兔肉,肉味极淡,面粉粗粝不精细,但在这里已然算得上佳肴。
      用完晏食,真珠把井水中冰凉的果浆端给王师解乏。
      窦明辨抿了一口,果浆带着香甜,极是凉爽。

      “徐轲死了。”窦明辨道。
      徐轲贪污军饷下狱,没有给徐家带来太大的影响,在朝堂上徐党依旧势焰熏天,他们曾在暗中给调查此案的官员施压,意图着手营救徐轲。
      然而安排审讯的官员乃徐党的政敌赵氏一党,是油盐不进的酷吏,面对这样一个铁面无私之人,徐皇后权衡一番,采纳了徐国舅的建议,大义灭亲为太女藉彰美德。

      “迟早要死的,他死了对徐家又无损失。”听王师提及此事,真珠一点都不意外。
      “北方战事如何了?”她问道。

      窦明辨拿过蒲扇摇着,觑她一眼,“胜了几场,形式大好。只是梁国不太平,匪王四起,诸侯反国,奸佞当道,后闱祸国,近年来西部的秦国,西北部的燕国,北部的游牧民族部落会盟分梁,就怕这阵起于中地的瓜分之风会搅乱南国朝廷。”
      真珠揣着袖子,蹙起眉头,“月氏已叫人头疼,梁国出事,势必会危及我朝。”

      窦明辨颔首,又“咦”地一声,“说到月氏,老臣疑点重重。年初与月氏对仗,月氏声势汹汹,连夺晋北数城,但按当时情形,我朝并非不能取胜。虽然将帅被各方势力牵制,无法调离,东海、南境均为戍卫重地,朝廷不敢轻易更防换将,但女公孙驻守之地正属于晋北郡县,完全可令其北上迎敌,朝廷为何弃用近水女公孙,改用远水同昌救火,实在怪哉。”
      “太女有自己的考量吧。”真珠避开窦明辨的目光,低头饮了口甜浆,凉意倏地蔓到了心尖。

      次日,深山行猎的壮年男子回来,猎了头野猪。
      严大郎喜滋滋地跑来给真珠报信,“赵三进了书学,赵家感激他举荐,定会请你爷孙俩去吃宴。”

      日上中天时,赵家的小娘子果然来接真珠。
      小娘子顶着圆圆的丫髻,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牵着真珠,蹦蹦跳跳地穿过一道道田埂。
      小娘子也不认生,一路问这问那,什么话都敢和真珠讲。
      “兄长能到书学读书,多亏阿翁的举荐。六娘姐姐,我有悄悄话要对你说,千万别惊讶。”小娘子神神秘秘地说道。

      真珠用树叶扇着风,闻言笑道:“哦,什么悄悄话?”
      赵小娘子凑到真珠耳旁,压低嗓子道:“我听阿娘对阿兄说,和窦阿翁深交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村妇竟有如此远见,当真叫真珠惊讶了。
      “你阿娘倒是精。”真珠揉着小娘子的发顶。
      赵小娘子偏过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阿兄也同意,对这件事很上心呢。”
      小娘子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小心翼翼地观察起真珠的表情。真珠不解其意,露出疑惑的神情。
      二人相携到了赵家院子,小娘子眼睛一亮,撒开脚丫子往屋里窜,“阿娘,我都闻到糖香了。”
      “就你的鼻子灵,让接的人呢?”屋里传出妇人的嗔怪声。

      这是真珠初次到赵家做客,赵家的房屋比严家宽敞许多,屋顶盖着青色瓦,平整的前院,门前一排白果树,叶子翠绿翠绿的,长势颇好,在白果树后方的缓坡上长有野草,其中有两株开粉花的植物,在一片绿色的衬托下分外醒目。
      真珠将头发撩到背后,把袖子挽到小臂,小心地爬到缓坡上,想摘下一朵玩耍,手指刚碰到枝干就扎出一个血窟窿,她咬着指尖凑近去看,原来枝干上生着极其细小的刺。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