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生存法则》冰糖宝塔山

3、Chapter 3

　　这天，玛丽卡没有在中央公园见到奥尔加。

　　玛丽卡不知道奥尔加还会不会再来，但她还是打算在第二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碰碰运气。也许，奥尔加只是恰巧有事，才没能像往常一样，到这儿来和朋友们一起做游戏。

　　可这样的一个黎明，却再也没有能够来临。

　　大约夜里三点钟的样子，玛丽卡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还有小声的呼唤——“玛丽卡、玛丽卡……”是在叫她的名字。于是，她翻下床来，迷迷糊糊地下了锁。

　　门外，站着迪米特里大叔的女儿尤利娅，一身雨水的生冷，带着她从来没见过的慌乱，猛地朝她投下一颗炸-弹：“不好了，玛丽卡。凌晨的时候，守军突然叛变，现在，这里被围得像铁桶似的，所有的路都被封死，就连一直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玛丽卡闻言一愣。过往刻意忘怀的回忆，一时间，如汛季的潮水，吞天而来。

　　飞溅的鲜血，挂在低垂的树枝上，一滴一滴，温柔地落入尘土，好像裹了一层铅灰色的糖霜。四散的肢体，散出扑鼻的腥臭。还没有当场断气的一滩滩烂肉，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呵呵”的漏风声……

　　这些，她所已经远离的一切，眼下，又要回来了是么？

　　这荒谬的岁月，赶在她的面前，又赐予了她一份大礼。而她，从来都毫无还手之力。

　　玛丽卡轻轻地笑了。

　　尤利娅见她脸上，风云变幻，不由得有些担心。她知道，玛丽卡和蕾拉都是在战争的泥潭中幸存下来的人，她们曾经是最英勇的战士，忠诚于信仰，在异国的疆土上抛洒热血。

　　却也是失败者。

　　“玛丽卡？”尤利娅试探地叫了一声，“爸爸刚刚和我商量过了。如果说，不能尽快解围的话，恐怕不出几天，整座城市就会完全丧失秩序。”一旦到了那种时刻，势单力薄的独行侠，绝对会是第一个被暴徒杀死的。

　　是吗？玛丽卡微微抬眼，看向尤利娅，“我知道了。那现在，迪米特里大叔有什么打算？”

　　尤利娅伸出了手，“爸爸和我，都希望你，还有蕾拉能到这儿来。我们一起，这样活下去的几率会比较大。”迪米特里一向嗅觉灵敏，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在即将到来的黑暗时刻，为了活下来，不分善恶，所有的人手里，都会沾满血腥。

　　“我们只有四个人。”玛丽卡明了尤利娅的意思。但若真是到了那样的时候，单凭他们四个，是绝对撑不过去的。

　　“还有客人。”

　　“再加上伊万诺维奇教授一家。”原本，明日，她就要和他们一家人回州府去，怎知竟会出现这样的岔子。

　　“求之不得。”伊万诺维奇教授是这座城市里最受尊敬的学者之一，正直而善良，大家都很喜欢他们一家人。当然，那些市政大楼里坐着的酒囊饭袋，可能不这样想。他的小儿子，今年刚考上州府最好的大学。那天，伊万诺维奇教授的妻子，那个和善的胖太太，还到尤利娅的面包店订了一款裱花蛋糕庆祝。

　　“谢谢。”玛丽卡终于伸出自己的右手，郑重地握住尤利娅圆润的手。这只手，和尤利娅的长相十分相称。她不算高，身材丰润，一双碧绿的眼珠，嵌在圆圆的脸上，若非她现在一身湿淋淋的，和那些招贴画里的少女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就这么说定了，玛丽卡。我先去通知其他客人这个消息。麻烦你尽快把蕾拉和伊万诺维奇教授一家接来。”尤利娅连珠炮似的说完，就往其他的房间赶。

　　没走到两步，又想起了什么来，脚上猛地一顿，“对了，玛丽卡，如果他们的家里有什么物资，方便的话，也请一并带来，好吗？你知道的，食物、酒精、电气这些，很快，就会变成抢手货。”

　　“我明白。”

　　尤利娅听她应承了下来，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微微点头，替她关上门后，就离开了。

　　玛丽卡连忙拉开衣橱，翻找出一身工装。这原是她上次留在登山包的夹层里的，正巧，派上用场了。她一向讲究仪容衣着，这时也顾不得这么多，穿上衣服，再用冷水胡乱地抹了把脸就算了事。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玛丽卡从衣帽架上挂着的外衣的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来。虽然蕾拉的宿舍，离这儿也就几条街的距离，其实也不算远，可这个天气，就算是穿着雨衣，也是没法子走着去的。再说，万一蕾拉还要拿什么东西来，开车去，总归是方便一些。

　　就这样，五分钟后，玛丽卡坐在阴湿的驾驶位里，朝着蕾拉的住所慢慢挪过去。

　　这原是一座山地里的小城，宁静而美丽。夜半，就连漆黑的街巷也陷入无梦的安眠之中。同大多数的居民一样，还不知道即将见证的残酷命运。

　　一道闪电猛地落下，玛丽卡下意识地闭眼。她没有看见，在被雷电一瞬照亮的中央后视镜里，赫然映着一双幽深的黑眼睛。

　　紧接着一阵可怖的雷响，直灌双耳。透过被狂暴的雨水浇得模糊的玻璃窗，玛丽卡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似乎有一架直升机，正从市政大楼尖尖的顶上掠过。

　　而就在她分神的短暂几秒内，前方有车突然拐了出来。

　　那边的人，也没有开车灯。还好玛丽卡车技过关，总算是险险地擦过，没有撞上。

　　对方驾驶的是辆再普通不过的小轿车，和伊万诺维奇家的几乎一模一样。驾驶位的人，戴着低低的兜帽，遮住了自己的样子，但玛丽卡还是眼尖地瞥见了他兜帽下的大头巾和长胡子。

　　玛丽卡挑了挑眉，颇有些不屑。

　　又转了两个路口，就到了蕾拉住的地方。医院的宿舍楼，此刻倒是还亮着三两盏电灯。

　　玛丽卡把车停在大铁门外，冲进暴雨里。

　　当地医院的宿舍楼，是许多年以前修建的，如今已经十分老旧了。狭窄的廊道上，声控电灯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接触不良，还不时发出嗞啦的响声。天黑得厉害，风雨声外，就只有电路老化的诡异声响，静得瘆人。

　　这是破落的开始。

　　每一座城市的衰败，都总是先从这些地方开始的。

　　蕾拉就住在三楼的尽头。

　　玛丽卡一路狂奔，扑到门边。门铃是早就不响了的，她轻轻地拍了几下门板。不一会儿，就听到了里面一阵窸窸窣窣。接着，门后一声拉线开关的弹响。蒙了一层薄纸的猫眼，霎时就亮起了微弱的黄光。

　　就在这时，玛丽卡突然浑身寒毛直竖，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微弱的异常响动。

　　走廊上的电灯已经完全熄灭了，黑黢黢的，她眼角的余光里，什么也没有。是她刚刚跑得太急，没注意身后，是否有人跟来。玛丽卡暗暗握紧拳头，心一横，猛地转身挥过去。

　　什么也没打中。

　　狭长的廊道上，根本空无一人。

　　“呼——”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却又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无意识地张大了嘴。

　　——栏杆上，两团诡异的黄光，在倾盆的暴雨里，幽幽地漂浮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闪电劈下。玛丽卡看清了。这是一只黑猫，正坐在走廊的外沿，直直地盯着她看，两只黄眼睛闪着怪异的色彩，好似坟地里的鬼火。见玛丽卡也看着它，黑猫竖起尾巴来，露出尖利的牙齿，叫了一声。

　　“别叫，阿努比斯，”房门倏地被拉开，是穿着晨衣的蕾拉。

　　黑猫摇了摇尾巴，好似听懂了她的话，轻盈地跳下地面，转眼，就无声无息消失在拐角的楼梯后。

　　玛丽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一只猫而已。不过，蕾拉她什么时候养猫了？她微微偏头，探询地望向她。

　　“阿努比斯是扫地的老瓦西里捡回来的，他去世了以后，阿努比斯就跑了。”蕾拉解释道，“不过，偶尔，它也会回来看看。一楼的水池那边还留着一个它的小饭盆，但我从没见它吃过。”

　　在医院流传的那些恐怖故事里，阿努比斯占了很重要的地位——死亡的象征。只要它出现，那就是就有人要死了。医院里打扫清洁的那些迷信的老太婆，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提到阿努比斯，都觉得晦气。

　　蕾拉对此，向来嗤之以鼻。

　　在医院，死亡才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和一只流浪猫又有什么关联呢？而她也并不打算对玛丽卡讲这些无稽之谈。

　　她想，玛丽卡这个时候来找她，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还没等蕾拉发问，玛丽卡就开口了。她向来语速很快，表达清晰，短短两三分钟内，蕾拉就完全明白了，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而她们，被困住了。

　　蕾拉的脸，随着她的叙述，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捡捡行李，就去伊万诺维奇教授家吧，”玛丽卡顿了顿，“趁着现在天还没亮。”

　　蕾拉点点头，转身进屋，翻出一个大旅行箱。她迅速地把证件和电池等等必要的东西都放了进去。

　　又走进厨房。

　　这是单身宿舍，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还是有的，虽然她从来不在家里开伙。

　　不一会儿，蕾拉就抱着一大罐液化气出来了。是她才新买的气，也就煮牛奶时用过那么几回。她十分清楚，燃料，在接下来的艰难日子里，会成为多么金贵的东西，所以，必须要带上这个。

　　“还有什么要带的吗？”玛丽卡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了。虽然她也经常上这儿来，但从来不会动蕾拉的东西，自然，对这间宿舍里所有的那些有用的物资，一无所知。

　　蕾拉思考了两秒，又蹲下身，从床底摸出一把马卡洛夫手-枪来。

　　“拿好，算是强过什么也没有。”她把枪塞到玛丽卡的手里。这种手-枪杀伤力薄弱，弹夹也只容八发子弹。但在战争年代，这是很常见的装备，她们二人对此都很熟悉。

　　“那你呢？”

　　“我和你在一起。”蕾拉说着，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走吧，时候不早了。”

　　玛丽卡握着枪，点点头。先离开要紧，枪的事情，就等回到尤拉旅店后再议吧。

　　于是，她帮着蕾拉背起物资，盖上防水的塑料布，一起冲向她停在大门口的小汽车。

　　旅行箱就搁在后备箱里，液化气和另外的手提袋放在车后座上。相视一眼，就决定了安放的顺序。玛丽卡与蕾拉飞快地把后座上的东西固定住。连雨衣都来不及脱下，麻利地系好安全带，就往伊万诺维奇教授家开去。

　　还是玛丽卡开车。

　　蕾拉坐在副驾驶座上，在玛丽卡掉头之前，朝着宿舍楼那黑洞洞的大门，投去了最后一瞥。不知怎么，她有预感，她再也不会回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