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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廿九章 残雪凝辉冷画屏 ...

  •   雪霁天晴,琉璃瓦下,屋檐上的冰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永寿宫偏厅的暖阁间,地热烧得暖烘烘。
      宽大的阁内,一个面目发白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却发寒得腿都打着哆嗦。
      阁内一个伺候着的太监宫女都没有,唯有那斜倚在榻上的天子,以及沉沉压顶的巨大的胁迫感。
      那只是一个储秀宫当值的小太监,平日里连圣颜也没瞧见过几回,今日却莫名地被招来这天子跟前,回话的声音都打着颤:“约……约莫一盏茶的时候。”
      皇帝的声音喜怒难测:“说了什么?你可听清了?”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回万岁爷,奴才没听清。”
      皇帝脸色阴沉,略微挥手:“下去罢。”
      天色暗暗,暖阁中只有窗外几屡淡淡的雪光,皇帝独自在殿内的暖阁,坐了一个晌午。
      武公公领着当值的几个太监宫女守在殿外许久,武福一向堆满笑容的脸也显现了犹豫,候了几个时辰,他轻轻地推开了殿门。
      他躬着身子进去,皇帝神色倒还平静,只是有些怔仲地望着那一方沉沉沙漏。
      武福瞧见塌边的案几上御膳房送入的午膳竟是一动未动,早已凉却,他小心的:“午膳都凉了,万岁爷可还要用点?老奴吩咐御膳房再送……”
      “撤了吧。”皇帝的声音带了一丝疲倦。
      武福招来宫女,撤去了桌上的膳食,换上了一杯热茶。
      皇帝轻悠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拾起了书桌边上的折子。
      日影渐渐西斜,一直伏案的明黄身影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武福,什么时辰了?”
      “万岁爷,酉时了。”武福答。
      皇帝搁下了手边的朱笔,又皱着眉头翻看了案上的一叠折子,神色更显沉重。
      武福细心地望着他的神色:“万岁爷看了一下午了,歇会儿吧。”
      皇帝站了起来,负手站到了窗台边望着窗外的天色,默默沉吟,忽然开口:“武福,你家是在江南一带?”
      “回万岁,是在芜湖。”武福答。
      “芜湖是我朝的产粮重地,一向富庶民安,这一淹,怕是不知多少百姓要遭殃啊……”
      武福看着那挺拔的明黄身影,只觉得这一瞬间那背影竟有些萧瑟,他开口:“万岁爷宽宽心,这老天爷会体恤圣上爱民之心,怕是明天雨就会停了。”
      皇帝没有回答,只依旧静静地立在窗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会儿,殿前有太监来报:“启禀万岁,侯爷已在御书房候着。”
      皇帝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转身对武福:“朕与萧侯有要事商议,御书房里不用留人,你在外边候旨,其他人撤了吧。”
      武公公应了一声,皇帝缓步走向御书房。
      房内烛火已亮,案几上茶香袅袅。
      皇帝坐在椅子上,紫檀木案上堆满了折子,他拿起茶盏,开口:“十七,站在那做什么,坐罢。”
      立于案前的男子称谢一声,才在一侧的椅上坐下:“皇上召臣来,可是为了江南赈灾之事?”
      皇帝颔首:“嗯,十七,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萧容荒依然一身锦白衣衫,只是在外边披了件淡青外袍,面容依然苍白如雪,只有双目微显湛亮的神采:“皇上,户部库存的可用粮食库银还余多少?”
      “不足百万。”
      萧容荒略微沉吟:“此次天气反常,寒冬之日竟然连降暴雨,而且受灾地区如此广泛,皇上从附近的省份,紧急调来的粮食,已经派到了几个地区?”
      皇帝翻看手边的折子:“已到了江浙一带。”
      萧容荒眉头微蹙:“杯水车薪,三江两湖一带受灾逾有六个省份,数十万灾民,远不足以果腹过冬。”
      皇帝手指轻敲桌面,忽然开口:“十七,朕对塞北的征税,需增加两成。”
      萧容荒眉峰轻轻一颤。
      他却很快平复,只微微拧着眉头:“塞北近年来进贡不断曾长,皇上,你不会不知道,臣已是竭尽全力——”
      皇帝的声音忽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断:“十七,此事刻不容缓,洪灾一过,疫病又起,朕若不如此,江南一乱,危及的将会是□□的江山根基!”
      “皇上!”萧容荒的脸色苍白了几分,据理力争:“此番回纥使者来京,想必突厥斥候早已打探到消息,为了阻止我朝与回纥联合,阿史那达曼野心勃勃,突厥大军定会伺机而起,而如今正是塞北营房继续过冬粮草之时,北庭粮草冬季本就匮乏,皇上若再征调,这塞北几万兵马的可再无粮草过冬!”
      皇帝脸色一沉:“如今事态危机,只好辛苦塞北军将,只要这洪涝一过,军饷户部定会补上,再说我朝威震四方,突厥也真未必敢伺机进攻。”
      萧容荒轻声咳嗽,声音冷清中有着一丝阴森的幽凉:“皇上难道是打算弃塞北于空防之地而不顾?”
      皇帝挥手一拍御案,怒然有气:“那你是要朕弃江南数十万灾民于水火之中?!”
      空气蓦然一冷。
      气氛顿然凝滞。
      皇帝冷锐如针的眼神,望了一眼椅间那个垂眸间锋芒深敛的男子,目光一变再变。
      萧容荒面色惨白,胸口针扎般的痛楚翻涌,忍不住掩嘴咳嗽:“咳咳,此、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皇帝平复了神色:“说说看。”
      萧容荒淡淡站起,立在了房中的那一方巨大的水治图前:“如今江浙两省治水之道,皆是只堵不疏,因而才导致了上游的洪涝泛滥,如今姿水上游,乃我朝最重要的产粮重地,臣以为,维今之计——炸毁资水堤坝,泄洪以保住上游的鱼米粮仓!”
      皇帝神色一震,随即冷冷一喝:“混账!那下游的数万百姓性命——”
      萧容荒脸色幽白,孤冷的嗓音带着绝然:“皇上,要保得社稷安稳,当以大局为重!”
      皇帝定定地望着他的脸,许久,方露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笑容:“如此说来,萧侯是坚决不应这塞北加税之事了?”
      “回皇上,此事,微臣以为,不可。”萧容荒清冷的声音带了一丝疲倦。
      “十七——”皇帝撑着书桌站起,阴泠泠的声音传来:“却不知如今洛阳的萧号囤积的十万石大米,你是要打算来做什么?“
      萧容荒手指微微一颤。
      皇帝缓缓地:“是要囤积着灾后抬高价格,还是要以作谋逆犯乱之用?”
      “皇上——”萧容荒脸上最后一丝神色褪去,只剩一片煞白,他转身扶住了椅背。
      皇帝怒气难抑:“朕如此信你,你说说,你倒是如何报答朕?”
      “微臣斗胆问下皇上,这囤粮的消息,皇上是何时得知?”萧容荒缓缓地吸气,声音低弱。
      皇帝却并不回答,踏前一步,甩手道:“江南大区,粮商命脉已为你萧号所掌握,此番大灾,你意欲为何?”
      皇帝的声音,沉怒冰冷,自古庙堂之远,江湖难测,萧容荒身为朝廷权臣,这般私自欺君囤粮,简直已是罔顾朝纲的谋逆死罪!
      萧容荒放开了手边扶着的椅子,顿首深深地跪了下去。
      他脸上一片拒人千里的漠漠寒意,轻轻地咳嗽一声,阖目便不再言语,似已疲倦之极。
      仅有双眸中的凄恻,一隐而灭。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中充斥着复杂的光,怒意、失望、黯然——
      他开口:“你好好反省一下罢。”
      皇帝抬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御书房。

      锦绣宫内,七初正要吩咐了宫女将门帘那一方棉帘落下,这天是越发的冷了。
      转身间,却见那一个挺拔的身影跨了进来。
      七初瞧见皇帝穿了一件绛紫衣袍,披着一件黑色大麾,竟是只带了武福一人轻简而来。
      七初赶忙给他脱了大麾,笑着道:“万岁爷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倒教人意外。”
      皇帝面容有些怪异,瞧见她扯出一抹笑,正欲开口,却见那殿内一声稚嫩呼喊:“父皇!”
      下一刻,一个圆圆的小身子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
      皇帝一把抱起了怀中的孩儿:“侑儿,想不想父皇啊——”
      侑儿将头趴在他的肩膀,笑得清脆:“想啊,父皇,母妃今日教侑儿念诗,还说侑儿聪明……”
      “哦,读了什么诗了,念给父皇听听——”
      七初看着父子俩说着话朝内殿走去,故意落了几步,使了个眼色给武福:“武公公……”
      武福眼明,压低了声音:“娘娘,万岁爷今儿个和侯爷在不知为何在御书房起了争执,气得可不轻呢,也就是在娘娘这,才能让万岁爷消消气儿。“
      七初心头咯噔一跳:“怎么个争执法?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武福悄声道:“奴才怎么会知道,只见万岁爷从里头出来时,脸色不好,侯爷如今还在御书房跪着呢。”
      七初眼睫颤抖,双手在银红的袄缎前死死绞紧,嘴里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娘娘,”武福微微摇头,眸中也有不忍之色:“待会见机劝劝万岁爷,侯爷身子不好,怕经不起那样的责罚。”
      七初脑中浮起那人苍白的面容,那么寒的天,那殿堂地砖冰寒,他那样的身子骨儿,暖裘汤药将养着都还整夜地咳,长殿冷清,他怎会经得起那样跪一夜……
      七初定了定心神,朝暖阁内走去,陪着坐到了一旁的贵妃椅上,却只见皇帝含笑着陪侑儿说话,竟没有看她一眼。
      御膳房传来了晚膳,七初陪着皇帝,奶娘在一旁伺候着侑儿,七初心神恍惚,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七初?”
      “啊——”七初蓦然发觉皇帝在一旁喊她,匆忙地答:“皇上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我还正要问你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呢,”皇帝面容平静无波:“坐了大半天,一口都没动。”
      七初笑了笑道:“大约是下午喝了碗桂圆红枣羹,现在还饱着呢。”
      皇帝望着她的脸,瞧了半晌,才开口,却是对着暖阁外:“武福。”
      武公公就在阁外候着,躬着身子走了进来:“奴才在。”
      皇帝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地吩咐:“让萧侯起来罢。”
      武福答应了一声,又躬身退了出去。
      那锦绣宫的小太监名唤小骆子的,应了武公公的话后,匆忙地穿过了朱红长廊,一路小跑着进入了御书房。
      那房前守着两位当值的太监,小骆子尖声尖气:“传皇上口谕——”
      两位当值太监打开了御书房的门,小骆子的声音传了进去:“萧侯回宫候旨——”
      那烛火飘摇的房内依然直挺挺地跪着一个人,素色衣袍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萧容荒清俊的脸庞是淬玉一般的惨白,眼眸微张,也不说话,振衣起身,缓缓地走出了御书房。
      太监守在门前,见到他跨出那门槛时,脚下不可闻察地细微一晃。
      他赶忙伸出手:“侯爷,当心了。”
      萧容荒却并不扶他的手,只撑住了门扉,手在胸前轻轻一按,吸了口气,负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小骆子跟着他,见到他缓缓踏上冷风呼啸的汉白玉石阶,走过空旷的朱红宫墙,步履沉静如水,沿路上的太监宫女见到他无一不恭敬地行礼,萧容荒俊美的脸庞,气韵矜持清贵,偶尔有一两个大胆的宫女忍不住打量着他秀美的容颜。
      小禄子一路跟着,直到他回到了长懐宫,又呆了一会,这才快步地往锦绣宫走去。
      长夜已深,空旷的皇宫内只有侍卫巡防的脚步沉沉而过。
      七初强打精神,哄侑儿睡了觉,又陪着皇帝倚在暖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骆子悄声走了进来,皇帝睁开了眼,挥手让捶腿的宫女离开,道:“七初,给我砌杯茶。”
      七初起身走开了。
      小太监走过来跪在了塌下:“万岁爷,侯爷已然回到长懐宫,宫内说是歇下了。”
      皇帝犹豫了一下,才问:“可曾传膳?”
      小骆子只答:“不曾。”
      “下去罢。”皇帝似是乏了,又将头倚回了榻上。
      小骆子磕了个头,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暖阁,转到外间时,顿时一惊,连忙噤声止住了脚步。
      那站在彩轴镜屏前那一抹银红裙的秀窈身影,正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一颗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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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廿九章 残雪凝辉冷画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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