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20、阴山凌霜

　　大礼朝的国道，到此处便算是彻底的结束了。

　　前方只得大片大片的落叶松林，黄褐色的树干笔直地冲天而去，纹理细密的枝桠上爬满了凌霜。庄珥撩开车辇帷幔从松林之间望上去，只见白雾皑皑的远处，阴山山峦重重叠叠地向东西两方延伸开去，像是一道白绒银川建造起的天然屏障，肃然屹立在大礼的最北面，叫人望而生畏，却又心向往之。

　　庄珥绵绵长长地吸了一口这凛冽的寒气，抬手拍了拍被冻的些微发麻的脸颊感叹道：“还有两日才立冬，这致北的景致却已是雪岭寒松了呐。”

　　鬼木骑着他那匹枣红骏马，拉着缰绳踱到车辇身侧，递给庄珥一袋烈酒：“姑姑，过了这片松林，便是犬夷的地界了。整个犬夷部落从立冬开始都会驻扎在山麓以东的丹奉镇，直至明年开春。“

　　庄珥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只觉这辛辣感从喉头窜入心肺，浑身瞬时暖了几分。她随即伸长脖子唤着车后的毕祁：“小公子，过来喝两口呐，你一人挂在后头，也不嫌冷清的慌么？”

　　毕祁拉着缰绳上前几步，一行人均是披上了裘袄，但就数这毕祁裘皮一上身就是贵气公子的状貌，虽然现下断然不是潇洒公子哥儿的神色：“领主……殿下嘱咐我们需得从晋国入许国，于许国探查。这直接杀到犬夷腹地，若是……领主有什么闪失，下官如何同殿下交代？”

　　鬼木见着他这踌躇忧心的模样就想逗他：“小公子，这都出了王宫十几日了，你那殿下还能管着咱们走哪条道么？你放宽心，若是犬夷蛮族见你好看要掳了你去，我鬼木定当是会救下你的。”

　　毕祁这一路每日被鬼木取笑调侃，早已是百毒不侵，只说道：“下官只管保领主周全，下官自己如何，却不是下官挂心的。”

　　庄珥裹了裹身上的水貂裘，笑了：“小公子，我荧火领主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天给我年寿，命不绝于此呐。你得护我，可也是不能有什么闪失的。”

　　她这话音还未落，前方驾车的亦南回头道：“领主，有队人马过来了。”

　　几人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果然前方被松林簇拥的小径里传来阵阵马蹄声。鬼木、毕祁、亦南、亦北皆是抓紧了手边的兵器，阿丘也从车辇里伸出个圆脸来。

　　这一路上碰见有不少商贩庶民，或是和犬夷有生意来往的大礼人，或是从大礼各地屯完过冬粮资回犬夷的族人，他们或拉车或徒步，却是绝不会有如此规模的马蹄声。

　　转瞬前方便出现了大概三十骑人马，带着数十只凶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各个如鬼木般高大硬朗，有的长辫缠颈，有的乱发披肩，皆是皮裘披身，手持弯刃短刀，顷刻就将六人团团围住，上下打量着。马蹄旁边的凶犬也是徐徐转着圈子，对着庄珥众人竖起毛发，呲牙咧嘴，不时嗥叫。

　　庄珥看着那些凶犬的恶相，不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鬼木扯着缰绳便上前两步，声音大的很：“这便是申五接待老友的阵势么？几年不见，我还想着，他能长点儿礼数。”

　　一个似乎是带头的人亦拉停坐骑，他三十来岁，粗犷魁梧，缠颈的长辫上似乎挂有钱币，声音也是洪亮的紧：“你是我家大王旧识？”

　　鬼木笑道：“这申五兄一入冬便称王，开春就称臣的习惯可还是没变呐。”

　　那人听罢鬼木的话霎时满脸怒气，恶声说道：“在下卞古，阁下又是谁？这即将大雪封路，阁下一群武将带着兵器进丹奉又是意欲何为？这丛林里晚上可是热闹的很，即便是我家大王的旧识，也容易被灰狼叼了去，就怕最后连全尸也并不好找的齐了。”

　　鬼木哈哈一笑：“卞古兄可真是严肃的很，申五兄如此爱玩耍调笑，每日有你在身边肯定是寂寞无趣，得亏有小弟还记得他，前来陪他解闷，”他抬手抱拳，“在下鬼木。”

　　卞古撇了撇嘴角，沉吟了片刻：“原来是淮吴鬼木，大王至今都还在叹惜被你花去的贝币，”他又转眼瞧了一下余下几人，“如今可是带宝贝来填补被你花去的钱财了么？”

　　鬼木扯着缰绳走到卞古身前，拍了怕他背脊：“卞兄，是小弟说错话，卞兄还是会开玩笑的。这即刻就到酉时，卞兄请带路罢，小弟确有一箱好酒给申五兄带着呐。”

　　庄珥听完放下帷幔，坐回车辇里，转头看了眼被惊吓到圆脸发白的阿丘，装作一脸严肃地对她说：“阿丘，犬夷部落的所有女人可都是奴隶，现下我们一群人里便只有你是女子，可不要胡乱走动，混进了去。”

　　阿丘苦着一张脸，抓紧了庄珥袖口。

　　＊＊＊＊＊＊＊＊＊

　　待到车辇外开始嘈杂起来，庄珥闻到了阵阵炊烟味与血腥气味，她从未来过北边，不禁好奇地掀起帷幔向外看去。

　　这丹奉镇，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一个个帐篷汇集起来的部落群，有大有小毫无布局地搭建着。帐篷之间有凶犬自在地走来走去，嘴里叼着淋漓血骨。帐篷前都是篝火冲天，上边熏烤着牛羊马腿，地下到处有牲血洒溅，腥味刺鼻。篝火边围聚着的男男女女，女子具是夏布层层裹身，青丝盘头，脖颈上似乎纹着什么图案，低眉顺眼；而男子大多裘袄披身，腰別弯刀，手里抓着的不是肉块便是酒壶，正在大快朵颐，时不时吆喝两下，满手油腻地揽过身边女子一阵揉捏。

　　庄珥放下帷幔，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她本是饿得很了，但见到此情此景，却是蓦地便失了胃口。

　　半盏茶的时间，车辇停了下来。鬼木过来撩开帷幔，庄珥便矮身出来，借着他的力下了地。

　　面前是一座恢弘的牛皮帐篷，面上胡乱涂抹着血红染料，建在高台之上，估摸着有五十丈见方，六丈高度，尖顶上用木架拉扯着一张灰狼皮，随着北风徐徐转动。

　　庄珥余光见着卞古几位都正在狐疑地端详她，也不理会，给鬼木使了个眼色。

　　鬼木对卞古说道：“卞兄，你再不带我等进去，我这箱酒可要冻上了。”

　　卞古也没什么好脸：“请。”说着便抬脚走上阶梯。

　　庄珥与鬼木亦拾级而上，身后跟着阿丘、毕祁，以及抬着两箱西域果酒的亦南亦北。这酒是宗承临别时送给她的，犬夷族人决计不会喜欢，庄珥暗想，真是暴殄天物。

　　踏入帐篷的一瞬间就好似春回大地，三五火堆徐徐燎着篷内，庄珥踩着脚下的软毛地毯，闻着阵阵酒芬肉香，走的深了还见着数名女子玉体横陈在壁角的毛皮矮榻上，心道这申五可真是会享受。这篷壁上满挂了彩绘纹饰、羊角象牙，还有银器朋贝，鸟羽虎皮，真正是没有一处空档，亦无丝毫章法。

　　这时一个豪迈的从北角穿堂而来：“鬼木老弟！”

　　那申五大步跨来，竟似比鬼木还要高大威猛。他三十上下的年纪，肤色黝黑，鼻挺如峰，目如朗星，端的是气宇轩昂的模样，却是穿着一身绿黄色皮裘，也不知用的何物染成这般颜色，乌发粗壮的辫成一股挂在脑后，上边亦是挂满了点点铜球铁星。

　　鬼木很是高兴：“我知申五兄一到临冬便被困在这无聊山脚，来给你解乏呐。这不带还了两厢西域佳酿给你尝尝鲜么？”

　　申五在一行人跟前站定，哼了一声，笑道：“你到了总是最好，这阴山脚下没人像鬼木老弟般知我心意。不过临冬抵达我白狼腹地，却不是来给我解乏，”他视线在几人身上一圈，定在庄珥身上，笑意更深，“而你，也非男子。”

　　庄珥吟吟一笑，徐徐做了个揖：“小女淮吴庄珥。”

　　申五走近她，细细地看着，纠着眉头沉吟不语。

　　庄珥也打量着他，年少夺位，果然是眸底带着嗜血光芒，一身奇异的绿黄色，也遮不住满身杀气。

　　申五盯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已是低柔了泰半：“领主当真荧惑星仙女下凡？”

　　庄珥一时也拿不准这人是真问还是调侃，勾唇一笑：“天上之事，小女又岂能透露太多？不过此次来你丹奉，却是给族长带好消息来了。”

　　申五这时好似是回过神来了的模样，背脊一挺，音量又大了起来：“哦？领主乃守护大礼的仙人。仙护大礼，天佑王室……”他冷哼一声，“又为何会为我白狼族人带好消息？可是你那位少年太子恼怒我秋祭未能前去朝觐，要仙女来替上天惩戒于我？”

　　庄珥依旧是言笑晏晏：“族长真是多虑了，这阴山山麓，便是因为有白狼族人护着，这百年来才是安定祥和。白狼首领又非大礼诸侯或官吏，哪有必须去朝觐的道理？太子亦是明白的。只是小女得知，这阴山西北山区，有一处矿藏，告诉了太子，殿下便下了诏书，教小女先要找到有这处矿藏的凭证。但我不过区区女子，哪能入那深山？这才来寻求族长的助力。”

　　申五听见矿藏，眼里的光是没法掩饰的：“这阴山，都被我族人踏上过千万遍了，有什么矿藏我又如何不知？”

　　庄珥敛起笑容：“族长，你道我荧火领主的名头便只是骑虎下凡来的么？再者说，家师两百余年的足迹遍布九州，你道这地底下埋了什么物件是我庄家不知道的么？”

　　申五依旧狐疑地看她：“找到矿藏凭证？我又如何非要助你？”

　　庄珥点点头，逼近他一步，正色说道：“族长，这西北山区的矿藏从来无人探寻到过，现下小女也不便与族长透露过多。只是，若族长帮我，这用之不竭的财富自然是有族长的一份。你那些强抢来的奴隶女子能帮你修建城墙不能？

　　只有钱财，可让雪山中建起巍峨宫宇，召来源源不断的美酒还有各型兵器。你可知殷国有匠人造得出飞天的武器？可知齐国有能够不停发射弓箭的战车？这些好物，可比灰狼皮和铜器银件贵多了呐。你只要守住与大礼的边界，我自然也会在殿下面前说你的好，他亦不会逼到你的边界来。你这阴山山麓，此后，即便是大雪封山，也可以照样是春暖花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