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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诸侯群像 ...

  •   庄珥一个使劲,将右手从宗延掌中抽了出来,正好赶上“降神”乐章奏毕。她顺势旋身从九鼎侧方取下一只火把,伸入九鼎中点燃,接着高举火炬,响声说道:“神灵感知!”随即点燃了侧前方的燔柴上的玉帛祭品,燔柴堆顷刻火光冲天,烟雾升腾。

      大司乐在一旁高声宣召:“荧火领主点火迎接——众神归位!”

      礼乐队再次奏响,这时每层平台上打扮成神、鬼、修罗、尸体的巫师舞者在祭司的带领下开始向上一层平台攀登,随着乐律翩翩起舞,身后跟着几名侍臣抬着新鲜剖开的牛羊尸块,牲血滴在岩石阶之上,瞬时便被吸走,只留下褐色印记。

      血灌九泉神灵啊,庄珥直直地看着,目不斜视。直至第二层的祭司舞者踏上了天坛顶层,围着她与宗延起舞,她才稳步走向置于西侧的铜禁,端起一排七只盛满香酒的角樽,再回到原处举至宗延跟前。庄珥稍稍抬头,又堪堪撞进他眼里。

      确有不对,她暗忖,忍不住眉头一皱。宗延似乎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双眸也是微微一沉,随即接过一只角樽,转身面向众民。

      大司乐宽袖一挥,乐律停止,舞者静立于九鼎两侧。

      宗延端起角樽,朗声说道:“大礼氏受命于天,以德配天,仁礼保民;献礼于天地神鬼、风云雨雪、四方山川,以兴嗣岁!”

      大司乐宣召:“太子献礼!”

      第二层诸侯众臣纷纷随宗延端起酒樽,齐声喊道:“太子献礼,以兴嗣岁!”

      举杯仪式层层而下,最后至地面众民:“太子献礼,以兴嗣岁!”整个北郊顿时被万人声浪笼罩,气势滔天。

      宗延宽袖翻飞,慢慢倾斜手中酒樽,将香酒洒满脚下石面,随即转身从庄珥手中接过另一只酒樽。

      天家率领诸侯臣民向众神献礼,如此七遍。

      待七献礼毕,大司乐又是宽袖一挥:“天神降旨!荧惑星祀主感召于天意,授命于太子,颁大礼国诏!”

      庄珥从神台取下一面黄铜铸文,缓步行至石阶最前沿,将铸文抬高齐胸。此时已是午时一刻,她沐浴在深秋的璀璨日光中,满身上下红光翻腾;血色宽袖垂至膝下,如凤尾般打开,在燔柴焚香的青烟中徐徐招展。

      整个北郊万籁俱静,她扬声宣诏:“七月初一,日之有蚀,乌星玷日,星辰昼现,盖上天慨叹天子抱恙,太子新任监国,是以昭告人君:倘若君行有亏,则天地惩戒,灾异横生;若君行仁厚礼贤,以德相治于天下众民,则万物将兴,风雷雨雪、草木鱼虫咸得其所!

      夫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天高听卑,太子感念上天恩泽,亦谴诫自身,斋戒三月,修身反省。另,太子与天合其德,固特颁此诏:今岁重阳秋收,不纳公田;凡七月初一至今日,被判刑之罪者,其罪皆减一层。太子恩典,赞天地之化育,与万民共享其福!”

      说罢将铸文捧高至头顶,此时向婴拾阶而上,从庄珥手中接过铸文,弯腰埋首,回到第二层天坛,抬首宣诏。

      国诏层层下宣,直至众民欢腾,稽首叩拜:“仙护天家,天佑大礼,盛世长存,万古无疆!”

      大司乐宽袖挥舞,天坛至上而下钟鼓齐鸣,震天撼地。

      庄珥身边是青烟缭绕,正午直射的日头带给她丝丝晕眩,突然宗延的声音在她耳后寸许低沉地响起:“庄珥,今晚本宫会去取我的卦象。”

      庄珥一愣,忽觉头部抽痛再次袭来,脑中闪现出昨晚水榭的景象——她周身似乎都冷的不行,但是体内有股子热浪升腾,热源就在身前,她便扑了过去……昨晚被她扑的,不是宗延又是谁?

      她默默呼出一口气……

      依稀想起自己似乎还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暗自懊悔,不敢向后瞧一眼,静静地站着等待秋祭最后一章乐律奏毕。

      醉酒果然是害人不浅。

      *********

      申时,听复殿。

      “殿下,这只白虎乃下臣在西南深林追踪数日得来,在山中可谓是威风凛凛,只有天家才能使其臣服;臣还听闻骑虎而下的荧火领主来朝主持秋祭,于是下臣带它来献于殿下。”

      庄珥坐在大殿东侧尊坐,看见这只白虎被带进殿内,脚趾都抓紧了。世人都道她骑虎而下,谁知道她平生最讨厌老虎。她礼貌地朝这位西南来的随国国君颔首致意,转眼继续欣赏中庭歌舞。

      这是秋祭之后的天子筵席,此时便是太子筵席。宗延端坐于北侧高台,大宗诸侯与朝廷重臣分坐东西两侧,小国诸侯与使臣在外等候,依次入殿朝拜进献。这大殿内觥筹交错,随着稀世珍宝,异域美人一一奉上,伴着宫乐声声,衣袂飘飘,也是教人眼花缭乱。

      庄珥对面的宁国公聂安是已故王后的同胞兄长,眉眼之间能看得出在年轻时是一位翩翩公子。他左侧坐着一位美貌女子,面若桃李,似乎感觉到了庄珥的眼神,堪堪对上,朝庄珥娇羞一笑。庄珥微笑回礼,这是殷公长女姜吟,与宗延自小就有婚约。

      殷公年迈体弱,已很久不在王城出现,固此次是姜吟携使臣代殷公参加祭祀。那使臣坐在姜吟身后,深衣黑冠,低眉顺目。看他眉眼也不过二十余岁,但面部皮肤却好似有疾,在阳光下看着有浅浅的纵横纹路。庄珥不禁好奇,这种纹路她从未见过,就像是皮肤被火灼伤,却只有表层受损,在刚刚感染内里时便忽然痊愈,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卫国公坐在姜吟左侧,年近花甲,该是与向婴一个年纪,却是走路打颤,也不知是否被那位传说中的异域歌姬吸去了精血。

      这时许国公赵必缓步迈进殿堂,跟在身后的侍臣抬进一驾铜制元龟,有一只母马大小,嘴里有象牙伸出。这制作元龟的铜料该是新鲜至极,颜色质地近看有耀眼的赤黄色,不似一般铜料,闪闪发光。

      和这元龟一对比,许国公真正是形容枯槁,带着一脸谄笑。庄珥心想,看模样倒不像是暗中与犬夷部落勾结叛变的野心家,不过这贡品是真真的价值连城。许国当年随宋恒公叛变被削弱了一半国力,现如今可感觉是又起来了。

      待许国公进献礼毕,他便行至坐在庄珥这侧的齐国公处,庄珥侧身瞄了两眼,虽不知在谈论什么,但能看出两国的确交好。

      庄珥还没细想,只见徐越国君鬼伏抬脚跨进殿内,他五十来岁,长得虽然矮小,但是昂首阔步而来,气势大的很。身后侍臣抬着一座铜盘,上边放着一颗小童脑袋般大小的青色珠子,表面如水草一般油腻。这鬼伏从来便知道去何处发掘一些奇奇怪怪的玩件儿,而淮吴领主年年都只是派使臣进献丝绸。

      庄珥在鬼伏走过她身前时轻轻地给他使了个眼色,起身朝北边高台微微作了个揖,缓缓往殿门外走去。

      这殿门外此时也是热闹的很,连拱桥上也是站满了人,庄珥与众人颔首作礼,相互客套寒暄几句。

      过得半炷香时间,就见鬼伏从殿门跨了出来。庄珥朝他走去,咧嘴一笑:“鬼公,小女这边有礼了。”

      鬼伏虽比庄珥矮了半头,气焰是绝不会少的,轻声一哼:“领主的礼小的哪里受得起。”

      庄珥陪笑道:“鬼公,借一步说话。”

      庄珥这两日在归阙宫跟着宗夏也是走熟了,三拐两拐把鬼伏带进中央花园,枫林摇曳,视野开阔。

      鬼伏跟着庄珥缓步行于枫林之下,开口道:“领主如今已是实打实的天家护佑了,身份高贵,又与我这偏隅小国族长有什么话说?”

      庄珥满脸堆笑:“鬼兄,还在气我骗走你儿子不成?那鬼木哪里是我能随意使唤的,他欠师父巨额贝币非要跟我,况且在淮吴不也好的很么?”

      “哼,这王城哪里是淮吴了?他不认祖归宗还则罢了,徐越的礼制他都受不了,跑来长邑不是找死吗?”

      “鬼兄,我们即刻就要回淮吴了呐,这秋祭已完,我自会想法子回去的。不过这事儿还得你帮我。”

      鬼伏皱着眉头:“怎么说?”

      庄珥笑吟吟地说:“鬼兄,你们徐越的无舌暗客最近行动的地界可是广阔的很呐?你是知不知道?”

      “这无舌暗客向来行踪不定,我又哪里知道。”他抬眼见庄珥眯着眼睛瞧他,沉吟了片刻,又开口道:“我只听说他们近一年来不太接贵族的生意,当然也没听说接平民的生意。说来也是奇怪,我的司寇禀报在一些废弃的宗庙里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但是并没有违纲犯纪的行为,最近也并无疑案增加。”

      “鬼兄,这无舌暗客人数不多,但也不少,听说在徐越各城都开着店铺掩护,要把一个百年组织的全部行踪隐藏起来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庄珥觉着颈间的项链勒着真是不舒服,抬手扯了下来,继续道:“这一年不接生意,尽在宗庙里转悠,想来徐越商铺里今年是多了很多不说话的店家了?”

      鬼伏思考了片刻:“领主如此一说确实很不寻常,那些宗庙都是废弃已久,皆处在偏僻地域……待我回去再与司寇探查一番。这个事情为何关乎你们回不回淮吴?”

      庄珥不置可否:“鬼兄,这无舌暗客领头的人虽说都不知是谁,但他们扎根徐越几百年,你总是有法子跟他对接上的是又不是?”

      鬼伏点了点头:“一旦有了线索,我便传书与你。鬼木抛开不谈,百年来徐越与淮吴一衣带水,休戚相关,领主自当放心,等我消息。”

      庄珥点点头,一时也没别的头绪,抬眼就见姜吟和她那位皮肤不好的使臣朝这边走了过来。

      鬼伏也见着了,抬手给庄珥作揖:“领主,老夫先行告退。”又小声说:“我今天夜宿渡花巷的青林客栈,叫那不孝子过来见我。”

      庄珥含笑点头,抬手作别了鬼伏。转瞬姜吟就来到身旁,嘴角挂笑盈盈作揖:“今日得见领主仙人之姿,妾身真是开眼,”她直起身来,“领主在天坛的架势,可当真有一国之后的风范呐,令妾身甘愿拜倒辕门。”

      她比庄珥矮了小半个头,声音清脆悦耳,穿着一身淡蓝色散花翠烟衫,楚楚动人人畜无害的模样,可这说出的话直教人冷汗直冒。

      庄珥回之以礼:“吟公主才是天姿国色。小女主持这秋祭大典,不过一方领主述职供主,还请吟公主莫要调笑才是。”

      姜吟嘻嘻一笑,两颊染上一抹羞红色:“是妾身冒昧了,大礼朝五百年来都是礼制之邦,又哪有人君起头破坏誓约的道理?”

      庄珥脑中不知为何又闪现出水榭的片段,不禁感叹女子敏感,她自己都还未全然想起昨夜之事,眼前这美人就能嗅出不对,要宣誓主权了么?怪哉。

      庄珥也不甚在意,浅浅地笑道:“吟公主说的是,我庄家百年来受王室感召,最是拥护大礼礼制,忠心不二。”

      姜吟红唇微微上翘:“领主自然是忠心不二的。领主能感召于天,又能感召于王室,领主这神仙当的,可也是大礼最为舒服的呐。”

      庄珥心中一紧,姜吟睫毛扑闪了两下,又道:“庄珥,日月有蚀,风雨不时;星若叛天,你当如何?神仙下凡的荧火领主,妾身可也想骑骑你那猛虎呐。”

      她说罢转身对身后那人说:“左年,也带你见识过仙女了,走吧。”

      那深衣男子朝庄珥无声作揖,随即转身跟着姜吟走了。

      日月有蚀,风雨不时……若非此时此景,庄珥只想拍手叫好。

      她站在原地,已然是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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