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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今日有雪 ...


  •   “好,就这样站着别动了,信浓把量尺拿过来——”
      小家伙们吵吵嚷嚷闹作一团,一期一振手忙脚乱,拎过一个又一个,平野被量了两遍,秋田的帽子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后藤和鲶尾几乎要为谁的发型更不符合规定打起来,而鸣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在旁边看热闹根本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愿……好在药研及时赶了回来,一期一振松了口气,有了助手之后总算让每个弟弟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数据。当然,和上一次、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不会有分毫差别。
      尽管改变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量身高成为粟田口家几百年里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岁月太漫长,总要找点什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才好。

      给小朋友们量回身高,比出阵还要辛苦。已经量完的或站或坐闲聊,或者看着博多把数据录入电脑。一期一振挨个数过去,好像漏了谁,正对照脑内名单捋下来时有什么扯了扯他的衣角。那力道微弱、轻柔,但他并没有忽视。
      一期一振转过身,看见五虎退手指摩挲着小老虎后颈上的蝴蝶结,垂下的眼睫不安地颤动,揣着一桩年幼的心事。
      他蹲下来,问低着头的小孩儿:“怎么了,不想量身高吗?”
      男孩头摇得像拨浪鼓,继而在哥哥鼓励的目光下小声开口:“我……”
      他声音非常小,几近耳语。一期一振勉强听清后先是诧异,继而微笑道:“可以。”他摸摸他柔软的头发,“你不用这么害怕,好吗?有什么想要的、想要做的,直接说出来就好了——像乱那样学会表达诉求。”
      表达诉求……小孩默念着这个词,掰开揉碎来体会它的意思。接着他抱起老虎向哥哥鞠躬,拉开门穿好鞋子。

      这个孩子总是很安静。一期一振看着纸门从外面被重新阖上,几乎是无声的。房间里依旧热闹,没有任何兄弟注意到五虎退的离开。

      *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期一振发现五虎退——这个他最安静乖巧的小弟弟,好像有了自己的秘密。
      从前小孩儿总是和兄弟们呆在一块,除了出阵和远征,基本不曾踏出本丸。照顾几只过于活泼好动的小虎崽已经分走了他极大的精力和注意力,五虎退又是个认生害羞的性子,所以,一期一振琢磨着,放在以前他一定不会提出远行的要求。
      孩子们总有秘密,弟弟都要长大,总有一天他不再是他们曾经全心全意仰仗着的兄长。他们依旧信任他,只不过不会再那么事事依赖了。
      成长过程中再正常不过的阶段,要承认这样的事实并不难。
      虽然接受起来还是有点辛苦。

      五虎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期一振把盘子摞好,燕麦饼的清香萦绕在指尖,那是早先时候左文字家送过来的礼物,为了答谢藤四郎们平日玩耍会带上小夜;他特意为五虎退留了一份。
      小孩儿见他倚门而坐,飞快地跑过来,小老虎们脚边跟前跟后,还差点把主人绊了一跤。“我今天、见到一个人。”男孩停在他面前,气还没喘匀,两颊因为激动晕开薄薄的绯色。
      一期一振仰起头,弟弟站着的时候是要比坐着的他高一些的,这是个难得的视角。“哦?”本丸又来了新的人吗,“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是在外面碰到的,还得提醒注意安全,“发生了什么事,愿意跟哥哥说说看吗?”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存在,但五虎退纠结得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一期一振见他神情愧疚,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不禁失笑:“别怕呀,不说也没关系的。”
      对于害羞的孩子而言,去坦白一件心意是比旁人想象中还要难上许多倍的事情。“我想告诉一期哥的。”五虎退下了很大决心,脸上的血色愈发鲜艳:“小虎爬到树上不敢下来,他抱、抱着我,就够着了。”
      “那他真是个好人啊。”小东西们太过闹腾,一个人看不过来,五虎退的确偶尔会力不从心。一期一振把燕麦饼递过去,“小退有谢谢人家吗?”
      “有的。”男孩咬了一口,蹲下把饼干掰成小块分给老虎们,再站起来,踌躇着措辞,“其、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他了……”
      原来是这样,在外面认识了新朋友,这就是弟弟的秘密吗?身为兄长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但不是不能理解:“那,为什么现在突然想告诉我?”
      五虎退眼睛里有亮闪闪的期待,鼓起勇气忽然凑上来用力地抱了他一下:“他会让我想到哥哥。”

      小孩跑远后,一期一振才后知后觉鼻腔里盈满了什么。
      五虎退身上沾着某种气味,大约来源于抱过他的那个人,现在藉由另一个拥抱传递到了自己身上;它对于本丸而言是陌生的,可对于自己,却是那么渺远的熟悉。并不浓郁,但一期一振绝对不会认错,
      干净、凛冽,又有点寂寞,闻起来像是自由散漫的冬天。

      *
      他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鹤丸国永,毕竟他们分别的时间远远大过相聚,得用上百年的单位来计算。只不过年月再如何绵长,点点滴滴依然清晰。
      整件事变得棘手了起来,毕竟那实在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鹤丸国永是个自来熟,哪怕总会搞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让人哀嚎“那家伙又开始了吗”,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生的交际高手,恶作剧归恶作剧,每个人都喜爱他。
      作为队友的一员,一期一振也被捉弄过——当然逃不掉,没人能逃掉。一次两次,在别人已经能够逐渐摸索出规律、想方设法应对时,他依旧会傻乎乎地中招,屡试不爽,到最后连罪魁祸首也于心不忍,结果两个人反倒因此熟络起来。一期一振天性内敛谨慎,而鹤丸?这家伙几乎是自由的代名词。他们的差异如此鲜明,仿佛硬币的两面,但它并不影响他们变得越来越亲密。
      起初一期以为那不过是鹤丸分给所有人等同的友情,后来才发现,自己占据着独一份的特殊。
      他们在作战配合上愈发默契,共同出阵的时刻也就多了起来。有时候结束后他们并不会立刻随大部队返回,而是偷偷溜去无人之地,并肩坐在山丘上俯瞰人间烟火,又或者抬起头看雪看星星看月亮,谈天说地什么都聊,后来还发展出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笑话,丝毫没意识到每一次的耳鬓厮磨有多暧昧。
      “又在讲悄悄话了吗?”有人调侃过。
      而他们只是笑。
      做着相爱的人所做的事,又对“相爱”一事毫无察觉。

      外面已经铺满了雪,茫茫的白色中沿着他们归途的方向坠出细细一线红,不断涌出的血顺着原本纯白无瑕的衣襟滴落而下,刺眼得要命。
      和面前的伤口一样。战斗中受伤实在太正常了,没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真的伤在在乎的人身上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一期一振抿着嘴为他上药,眉头紧皱,比自己受伤还要严肃,鹤丸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别说撒娇呼痛了,连哼一声都不敢,还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
      “鹤丸殿……鹤丸。”他清清嗓子,换上对方让他一定要这么叫的称呼,“答应我,不要逞强好吗?”
      “这样也叫逞强吗——嘶。”鹤丸背对他而坐,扭头的动作不小心牵扯到伤处,瞥见一期含满担忧的眼睛,“太习惯照顾弟弟,所以也把我当小孩子了?”不听话的伤患甚至笑了起来,“我可是,也有要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人哦?”
      “也”字音咬得很重,相比一期这个护弟如命的家伙,对方所言的珍重之人是谁不言而喻。他脸颊发烫,不愿去深思原因。
      上完药后就该包扎了,一期取来纱布,小心翼翼裹缠。不同于本体的冰冷,化为人形后指腹下触碰的肌肤温热,本该光洁而白皙,这样狰狞的伤痕不应出现在他的皮肤上……他想着想着,竟然就这样低头嘴唇贴了上去。
      那是一期一振生命中头一遭明白什么叫做情不自禁。
      不受大脑控制的动作猝不及防,二人皆是一震,一期率先反应过来,急忙退开道歉。鹤丸神色复杂地望过来,在一期低着头即将要逃跑的刹那抓住他吻了下去。
      非常用力,非常专注,非常缠绵,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一期一振无措地意识到,鹤丸国永是认真的。
      而更大的恐慌在于……他自己也是同样。

      那一晚雪没有停过,呼啸风声铺天盖地,他咬着手背,抑不住的喘息和从门缝漏进的风雪混响成连绵的嗡鸣。
      这一切是个意外,一期一振是这么对自己说的。那天之后他开始有意识地避着鹤丸,后者还想过解释和挽回,再后来也放弃了。一期一振知道冷漠比什么兵器都要伤人,可他也的确慌了神,想不到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是注定染血的兵器,也许终有一日要各自为政、甚至将刀刃挥向彼此——他们不能是情意绵绵的诗篇。
      再后来他们去往不同的未来,迎来命定的分别,哗啦哗啦百年过去,各自辛苦,各自忙碌,各自孤独。

      他在混沌夜色中睁开眼。尽管并未睡着,还是不能、不敢确认这些触手可及的画面究竟是梦一场,还是仅仅记忆的回声。
      原来所有的过往自己还记得,原来回忆里关乎他的一切都没有褪色,一期一振想,我仍旧如此……

      *
      鹤丸的到来这件事,不出一天全本丸上下全部都知道了。可是听说过他和一期之间旧事的人并不多。
      一期一振坐在门边给弟弟讲故事,胡子先生翻山越岭,为爱奔波,要去见他的灯盏花小姐一面。粟田口们的房间正对着湖泊,堤岸弯着一棵垂柳,风景很好。门楣上挂着的贝壳风铃嘤咛,天光慢慢沉下来。
      骨喰从外面回来,没和鲶尾一起,走过来看了看其他两个弟弟,开门见山,毫不拐弯:“鹤丸先生想要见你。”
      一期手上动作顿了顿,念书声戛然而止。骨喰早就清楚故事的始末,现在从另外两个孩子的反应来看明显也是知情人,他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说的,也不是很想知道了。
      他没说话,坐在膝盖上的五虎退轻轻抓住他的袖子,仰起脸看他:“哥哥不去见?”
      “……不了。”一期一振手指拈着下一张书页,“我们把这个故事看完吧。灯盏花小姐想,我不愿意再等他了……”
      “还是去吧,哥。”坐在旁边的药研打断他的话,摘下眼镜擦了擦,“如果不想见的话,你就不是这个表情了。”
      药研向骨喰递去一个“我说的对吧”的眼神,后者点了点头。
      哥哥,五虎退说,表情认真,要“表达诉求”。
      一期一振记得自己说过这个词,没想到小孩儿一直记着。

      他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东西。不似花这样通常平淡,远比它们更加别出心裁。
      有时候是一根青蓝色的羽毛。
      有时候是几颗表面光滑、闪闪发亮的石子。
      有时候是一捧雪一样纯白的沙。
      有时候是条针脚歪斜、惨不忍睹的围巾,被信浓嫌弃了好几遍。
      有时候是洗净晒干的草叶,香气独特。
      有时候是刚刚出炉的小蛋糕,卖相不佳,但据包丁的反馈——“味道意外得不错”。
      ……
      个性分明的、烙有鹤丸国永印记的小玩意儿们。它们总能让被赠予者第一眼就认得出来自何人。
      粟田口的小孩子们有了新的期待:明天,哥哥又会收到什么呢?
      每天像寻宝一样在途经的不同地方捡到、收到这些“礼物”,一期没法退回,也没有退回的价值,只能任由它们刺激着自个儿提心吊胆的紧绷神经。
      鹤丸国永是故意的,故意用如此鲜明的形式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简直是无处不在。
      但一期并没有遇见送东西的人。
      ——除了最初由五虎退代为传递的那个拥抱以外,他甚至没能见上鹤丸一面。

      *
      如果鹤丸国永想要避开一个人,那么他完全有本事一辈子不被找到,对于这一点一期一振是清楚的,且深信不疑。
      只是,他端详着新收到的一碗破碎的花茶,百思不得其解,鹤丸为什么要想方设法躲着自己呢。
      明明就很想见面吧。
      他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啊。

      天气渐渐转凉,一年之中最后一个季节已经到来。三条家早早换上了被炉,僧人们开启新阶段的耐寒修行,而粟田口的孩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户看看有没有下雪。信浓和乱各自准备了好几套冬装,小老虎们皮毛浅淡,五虎退担心下雪之后会找不见它们,连蝴蝶结也换成了更加显眼艳丽的色彩。
      一期一振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下意识在满目萧条的冬景之中寻找那个同样素白的身影。这是他自己没注意到、其他人却都发现的事情。
      有一次他回到家,远远听见了五虎退的笑声——还有另一个人的。身体先于大脑辨认出这个声线,一期心脏紧缩,匆匆穿过走廊猛地拉开门,却只捕捉一缕翩飞的衣角,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想要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继而垂落。
      他手足无措,只能攥紧拳头。
      陪弟弟们玩过无数次捉迷藏,一期还以为自己的耐心早就被锻炼出来,可这回怎么就沉不住气了?
      难得见到兄长的严肃表情,五虎退怯怯地站在原地,怕自己做了错事:“哥哥……?”小虎崽们也跟着害怕起来,缩在脚边呜咽。

      即便受过许多人的夸奖,但有时候一期一振还是会反思自己作为哥哥是不是不够称职,才总是被弟弟担心。
      而且居然是……这方面的事情。
      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在这个本丸里生活,总是要碰面的。与其到时候让其他人和主上担心,不如现在就泯恩怨。又不是小孩子了,何必把场面搞得那么尴尬呢。
      更何况他们之间,哪来的恩怨一说。
      如果他勇敢一些,他会承认那些是爱。

      “是我输了吧?”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凝在虚浮的点,声音轻缓。他教过弟弟的,要表达诉求。
      “不要再、别再躲着我了。”
      哪怕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在。
      “……想见你。”
      他说。

      *
      湖面浮着一层薄雾,像是要结冰,一期一振坐在回廊尽头眺望,手里的茶快没了热气。他有些佩服莺丸先生,是怎么寒冬腊月也能坚持在室外赏景品茶呢?
      今年冬天格外冷,却迟迟没有下雪。弟弟们每天晨起的表情也越发失望,作为好哥哥一期一振当然想要满足他们的所有愿望,可惜有太多无能为力的时候。
      一期自己也有心事。又过去了月余,他依旧没能见到鹤丸,就连之前隔三差五就能收到的礼物也没了后续。
      是因为胡子先生走过万水千山,已经找到更美的风景了吗?
      他的心也跟着浸泡在湖水里,冰凉的,悄无声息地沉没。

      方才还明亮的天色黯淡起来,晦暗得如同他现在心情。一期一振叹了口气,不懂自己还在等待着什么无望之事,正打算回房间,忽然听见某种像小动物一样的窸窣。他站起身,从脚底升腾起轻微的晕眩,下意识蜷了蜷手指,视野褪去了色彩,难以言说的渴望掺进具象化的预感扼住他的喉咙,连心脏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谁在那里?”
      有谁温暖的掌心捂住他的眼睛,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向他拢过来,是那样随心所欲的、冬日的味道,几乎成了一个网状的拥抱,把他圈在正中央。一期被迫半仰着头,在朦胧的黑暗中张了张嘴,嗓子里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沙哑:“鹤丸殿……?”

      “吓到你了?”

      汹涌而至的雪倏然淹没了他的声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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