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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海面消失的第六道月光 ...

  •   “那说好了哦,下次一定要去真琴家玩!”
      面对小少年努力藏起失望的小脸给不出别的答案,橘真琴微笑着答应,冲他们摆摆手,站在夏天的尽头目送少年们离开。落日把影子融化成不同的斜度与弧度,他转过身向家走去,有些头疼。虽然刚才勉强说服了男孩们,可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下次”要拖到什么时候——兴许是明天,也可能绵绵无绝期。
      叶月渚和龙崎怜是附近中学的学生,和小镇上大多数孩子一样,父亲是远航的船员,母亲留下来做些渔家工作,在稀薄热烈的人间烟火与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和墙壁间无忧无虑长大。他们同大十岁的真琴出奇投缘,只要是他返程的日子,一定每天放学后准时叨扰。真琴并非讨厌小孩,相反,他格外喜欢他们,独居日子无聊得很,如果在往常大约早就准备好一大堆零食点迎接,可今天不同——连续好几日的婉拒不是敷衍,他是真的遇到棘手的难题。

      门楣悬着一串竹制风铃,削成浪花形状,在傍晚的风里嘤咛,堪堪擦过他的发顶。真琴站在家门口,钥匙捏在手里却没有立刻进去。他弓着背,前额贴在微微凉的门框上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想法200米自由泳似的冲刺了好几圈,半晌叹了口气,直起身开门,勇敢面对他的命运。
      他换了鞋放下包,径直推开传来轻微水声的浴室的门。有谁沉在水下,听见屋主回来的动静浮上水面,拨开湿漉漉的额发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只有丁点欣喜一闪而过,很快被主人藏好,
      “我回来啦。”真琴笑着弯腰,“遥今天一个人在家寂不寂寞?”
      被询问者不吱声,因为沾上水珠而莹莹发亮的尾巴在背后悠悠然一摆,回答他的只有哗啦啦扑面而来的水花。

      +

      橘真琴现在正和一条人鱼处于同居状态——人鱼,是的,就是童话里那种,和普通人类一样的上半身,以及一截夺目的尾巴。至于他们哭起来眼泪是不是真的会变成珍珠,还没试验过。他也不太想看到他哭。
      听来荒诞,可事实的确如此。说出去自然不会有人相信,他干脆谢绝一切访客,避免“这是什么”“你怎么找到的”“接下来什么打算”的质问模板。
      要怎么回答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把七濑遥捡回来好几天了。刚开始没这么大,只有一指长,单手就能捧起来。遥在手心里别扭地转来转去,尾鳍扫过手掌的纹路一阵轻痒。后来越长越大,像个什么吃房子就能长大的披着乖巧外表的哥斯拉,短短几日已经有最初的几十倍那么大了。真琴曾一度十分担心如果他继续变大、撑爆了房子怎么办,好在遥在体型同他差不多时(这个“差不多”指的是遥定型在成年人类的身量,并不是真的就比自己高什么的)停止了生长。
      所以他现在住在真琴家的浴缸里。
      感谢老天爷,真琴松了口气,当初装修犹豫再三还是选了浴缸而不是淋浴——否则现在就该扛着锄头在后院为人鱼先生挖池塘了。

      除了住,真琴还烦恼过遥的食物问题。
      “海草吗?”
      “小鱼小虾?”
      “还是爱人的眼泪?”
      前两样他尚能准备,可最后一样该上哪儿找去呢?真琴甚至提前进入了自顾自纠结的阶段,然后遥——大部分时间总沉默的遥,尾巴拍了拍水花撑着下巴歪头看他,声音平平:“童话看太多了,真琴。”
      是的,遥会说话,而且还是同人类语言没有丝毫差别的那种。这打消了真琴最初的担心——当然他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担心。
      “哎呀,是这样吗?”真琴并不窘迫,喜欢童话又不是令人难为情的事情,“那遥喜欢吃什么?”
      “和你一样就行。”遥的眼神飘向他身侧,舔了舔嘴唇,“想尝那个。”
      “哪——啊。”真琴抬起右手,垂下的玻璃瓶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他买来调味用的料酒,人鱼的鼻子太敏锐,一下子就嗅出往常没出现过的气味。真琴好奇:“遥想要这个?”
      七濑遥不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他。
      那样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最起码橘真琴做不到。所以他晃了晃塑料袋:“这个味道不好,我去换一个来。”

      这些造型精巧到摆在架子上可以当装饰的蓝莓酒连真琴自己也没尝过,他本就不嗜酒,家里储备着也仅为招待客人。他不清楚会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它清透的颜色像平静的海水,也许那会让遥感到熟稔。
      “颜色很好看对吧?我猜到你会喜欢的。不过不能多喝,会醉——”他话音未落,遥已经一瓶见底了。真琴噎在原地,头痛地琢磨起了一条喝醉的人鱼要怎么料理——不是字面上的那种。
      祈祷遥不要发酒疯就好。万一哭着求自己把他带回大海该怎么办呢?当初能把遥捧在手心里带回来,现在要如何……难道得把他抱回去?
      事实证明橘真琴的担心(又一次)毫无必要,作为一条人鱼,七濑遥的酒量未免太好了些,一口气四五瓶仍没有异色。后来真琴想,也许因为他那奇特的、优美的、同人类并不一致的身体本来就是由水组成的,所以酒也不在话下。
      后来他又推翻了这个理论,人类也装着70%的水呢,自己还不是一杯倒。
      那是那晚真琴醉倒在浴室前的最后一个想法,还没思量完毕,趴在浴缸边缘头一歪睡着了。所以他没看到人鱼先生先是百无聊赖地戳了戳他,在只收获了无意义的咕哝之后,胳膊肘抵在旁边把自己撑起来,然后,一个轻如羽毛的吻混合着吊灯的阴翳一同落下来。

      +

      七濑遥完全没有戒心,也不知是对所有人类、生物都这样,还是在自己面前独一份。橘真琴私心希望是后者。
      最初的相遇完全是个意外,作为一个因为伤病退役的船员,真琴还是改不了想要与大海亲近的习惯。他会在风平浪静的晚上驾着自己那叶小舟去夜钓,更多时候并非追求渔猎,只为了全身心沐浴在无人的海天之间。
      那晚他选择了一条以往没有涉足过的线路,小船绕到礁石的暗面,皎洁的月光穿过缝隙在深蓝的海水上铺开。真琴拿出工具四处打量寻觅好位置,直到发现某处有异样。

      那里缺了一块光亮。真琴扶着船舷俯身去捞,没能捞到月光,倒是取上一捧亮晶晶的海水。等他拿近了才发现,那发光的不是液体,而是其中滴溜溜转悠的小鱼儿。
      ……不。那不是鱼,是个长着鱼尾巴的拇指姑——不,拇指男孩儿。真琴吓了一跳,差点失手把他扔出去。他小心翼翼地把他装进自己储水的瓶子里,小人鱼并不慌乱,上上下下绕了好几圈,立刻接受了新家,最后游到人类面前,米粒大的小手贴上杯壁,真琴猜测他是不是想从自己这儿讨来回应,便把指尖触上相同的位置,与他的手掌隔着玻璃相贴。
      人鱼张开嘴,气泡咕嘟咕嘟上升。接着真琴听见了声音——他确信周遭没有第三个人。
      那个声音并不清亮,因着没有太多开口的机会微微嘶哑。声音问,你是谁?

      橘真琴在港湾边上长大,每天与雪白飞鸟、腥咸海风、响亮吆喝为伍,归来的船员渔夫带回一网兜的故事,任何一个渔村的孩子都从小通晓志怪。真琴不是没听说过人鱼,可从来没人告诉他人鱼只有这么点儿——更不知道它……他们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他咽了口口水,惊叹于自己就这么接受了发生的一切的同时回答道:“真琴,橘真琴,以前是个水手,现在做些副业。你是……”他意识到“你是什么”并不是一个有礼貌的、合适的问题,修改了措辞,“你叫什么名字?”
      “遥。”
      “只是遥?”
      人鱼显得有些困惑,人类便没有继续追问。他们闲谈了一会儿,大多数是真琴在说,说人类的世界,天马行空,无所顾忌。遥只是听着,在瓶子里上下浮沉,偶尔摆摆尾巴示意自己在听,没有走神。
      月亮已经攀得很高了,遥忽然开口道,带我离开。
      遥这么要求了,真琴没有多问缘由,如他所愿把他带回家,装在瓶子里养起来,再是玻璃箱,再是浴缸。后来他得到了七濑这个姓氏,后来他愈发感受到遥对自己不设防的亲近,后来他知晓没有什么相遇会是意外,每一步都是被指引的命运。

      +

      “遥有一天……要离开的吧。”
      虽然是个问句,却用了句号结尾的语气。真琴比划了下浴缸的大小,虽然遥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让他这样的身量困在这里,一定不舒服。“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总是要回到海里去的。”他没有看向遥,生硬而伤感地扯出一个笑,“或者,你去和巫师交换能变出双腿的药水?”
      安徒生的故事他已经讲给遥听了,但这样的童话,是连他自己也不信的。
      遥没有略过这个自嘲般的玩笑,倒是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寡淡语气:“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同样是个陈述的疑问。真琴惊讶地抬眼,旋即安置好情绪,并未直接回应。
      他笑了一下,笑得温柔:“交换总是需要代价的,让遥去付出什么消极的东西,我舍不得。”

      分别是一个所有人都心如明镜、又都妄求欲盖弥彰的话题。说是得过且过也好,来日方长也罢,这场对话只发生过一次,当它结束以后,再没有被人提起。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真琴白天会去上班,做着自己的小生意,路上遇见渚和怜会给他们随身带着的糖果,摸摸少年们的头顶问询一些学习情况,再不得不笑着婉拒他们到家里玩的请求。
      秋雨带来星星点点的凉意,外面天色昏沉,真琴绕路去邻镇买了遥喜欢的鱼罐头,回到家推开浴室的门,遥呆在水下,湿润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之上。很多次真琴都很好奇他在那儿能看见什么——不是单纯的介质,而是他想要看一看遥眼睛里的世界。
      他相信有朝一日这样的夙愿总是会实现的,他衷心期待着。

      遥还沉没着,也沉默着。有光从灯的底部倾泻而下,它流淌过他光滑而冰凉的皮肤,慢慢地、慢慢地氤氲开来。真琴看着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遥,浪潮温柔,夜色浓郁像一块化不开的黑森林蛋糕,头顶悬着银白的月亮,一切都在为相遇而铺垫。
      他现在知道了,遥就是那道消失的月光。糖霜似的,补全了他日子里最后的缺口。
      真琴向遥伸出手,后者探过头把下巴磕在他掌心,小动物似的歪头轻轻蹭了蹭,从下往上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那模样几乎可以说是温驯的。
      这是一个简单的、没有任何多余暗示、单纯等待喂食的姿势,真琴心知肚明,可他默默地想,这样只会让我想亲亲你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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