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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伎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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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清早起床时却已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洗漱完走出内室,看到杵在门口的司徒歇,才想起昨晚的事。
司徒歇一来年轻,二来体质好,平时一夜未睡也难见倦容,此时一双眼皮浮肿着,昨晚是遭了多大的罪!
“那香可有毒?”
“无毒。”
他边说边垂下眼皮,然后两颊烧起,通红通红。
看来真是春|药,他一个男妓出身,又是伺候过人的,这反应倒奇怪!
“可知是什么香?”
言宛一边走向食案,一边将侍女全摒了出去。
司徒歇尾随而来,一言不发的,直到言宛抓起筷子,才吱唔着道:
“那是……媚香。药效并不强,我放了一夜,只略微有些情动。”
“可能把持住?”言宛问。
他垂眼点头。
世家娘子精通香道不稀奇,在女子才艺里也算一项,难得的是郑六娘还会制媚香,在功利一项上,她也是登峰造极了。
看来这香确实是为玉珽准备的,到底是皇帝,她不敢用猛药。
想起郑七娘给萧慎下的猛药,言宛又愤恨油生,若萧慎是神族权贵,她敢这样做!
又过了三日,算着郑明霞准备得应差不多了,言宛一张请帖递到皇宫,说备下筵宴,邀天子游幸。
在上旸,臣请皇帝赴宴时常有之,一般是寿宴或烧尾宴,皇帝却未必真来,一般只到个贺礼。若是诸候王府邀请,却是来的。可各家诸侯鲜少在京城,京中王府只当个进京时的行宫,更别说筵席了。
玉珽接下请帖,说第二日申时来赶晚膳。
东越王府却不见忙碌起来,言宛让人略布置了下前厅,阅过食帐后,随意点了一百多样菜。这顿席,两人皆醉翁之意不在酒,席上吃什么,根本不重要,玉珽也不会怪罪她怠慢。
第二日未时刚过,天子的车驾就出现在了王府门口,言宛未去迎驾,只告诉府丞,她要在庖厨亲自为圣上做几道菜,让郑娘子先在御前伺候着。
郑明霞下午早早便来了,一来就要拜见她,被言宛派人挡开了。
司徒歇来庖厨见她时,言宛正隔着半丈远看厨娘烤“红羊杖枝”。
所谓“红羊杖枝”就是烤全羊,上旸上流宴席必备的菜肴。说亲自下厨不过是给郑明霞创造机会,她一身盛妆,就为了特特会那位故人,岂能让油烟污染了!
“办妥了吗?”
司徒歇说办妥了。
言宛点头,并没多问。近一年看来,这孩子的办事能力还是值得信赖的。
来往于前厅后厨之间传菜的是樱雪,对于她,言宛是交给了任务的,就是汇报前厅的情况。
距开宴已有大半个时辰,菜上了十之五六,言宛问,
“陛下饮多少酒了?”
樱雪道:
“约十杯。”
“都是郑六娘斟的?”
樱雪说是。
言宛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我亲手做的菜都齐了,这就去拜见陛下。”
说完,捧起刚出炉的一盘甜点,名唤“玉露团”的,款款往前厅走去。
东越王府内景致无数,就数前厅门前春色最早,几十数百年玉兰已次第开花,从厅里望出去,一片洁润,如云似絮,如梦似幻。
当言宛出现在厅里时,一段乐声正告落,她托着食盘缓步走向玉珽,看着他一身襆头圆领袍,家常打扮,一手托杯一手支颌望着她,眼里隐隐有红血丝,目光迷离中蕴着了然,一副乾坤在握模样。
旁边的郑明霞一身盛装,妆容细描,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明艳了。看来这几年她待价而沽,打扮上的工夫一直没撂下,竟把神族的一干小娘子都比了下去。
她直勾勾地望着言宛,风情凝固,酒壶僵在手上。
言宛没理会她,径直走至玉珽座前,将盘搁下,行了一礼,
“臣女亲手做的菜,陛下觉得如何?”
玉珽将酒搁下,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盘玉露团,
“这个也是你做的?”
说着夹起一个咬了口。
他吃相斯文,握筷的手指长而白,又蕴含力道,和玉琰的手很相像。
皇帝饶有兴致地调侃,
“嗯,香料蒸得不够入味,酥酪拌得不够细,这盘才像你做的。”
言宛笑笑,不置可否。的确,这盘才是她做的。想起郑明霞还在一旁,便笑盈盈望向她腰上的球形银制香囊,再望到她脸上,
“有劳郑娘子。咦,你这是什么香,香气好特别?”
这种球型金属香囊在洛京很流行,如核桃般大,玲珑精巧,大球套着小球,看着层层镂空,里面的香末却一丝都不会漏出来。材质虽普通,设计却不凡,一个值上百两银子。
当然,郑六娘此时戴着它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这种香囊更利于香气的挥发。也不知她有否发觉,香囊中的香气莫名其妙下已浓郁了数十倍。
“你……余幕公主……”
她哆嗦着嘴唇,脸色发青。言宛不明白她反应何以这么大,就因为她剥过她衣服,割过她的脸?
言宛笑而不语,径直落座,
“郑娘子的佩香真好闻。”
她让司徒歇在郑明霞的香里动了手脚,提升了数十倍的药效,就为了玉珽的勃然一怒。
郑明霞还在震惊且茫然中,玉珽已缓步离座,走至她案前,抄手看她,笑容魅邪,
“你可知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如今情动,该如何?”
他的革带正对着言宛的视线,一块羊脂玉佩系在上面,是只栩栩如生的翳鸟,正是曾经赐给她的那块。
往日的种种屈辱顿时涌来,言宛眉眼冷却,
“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呵,陛下既然□□焚身,自有千方百计想为你下火之人,喏,你身后就有一个。”
见玉珽没有声音,她挑衅地抬眼看他,
“不然,陛下还能如何呢?”
彼时他多饮了两杯,便想对她用强,如今被□□烧死,也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身份这东西,真好啊!
玉珽不怒,只似笑非笑看了她两眼,笑容敛起,回至自己座上,唤来随侍内官,
“郑氏女用淫药惑上,将她交与刑部处置。”
玉珽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让人始料不及,言宛怔愣之间只听哐当一声酒壶落地声,郑明霞未求饶泪已流满面,抖着身子只“陛下,陛下”唤着,平时口舌伶俐如她,竟吓得说不出别的来,可能至此都还不明白自己的伎俩是何时昭然人前的。
内侍进来架人了,郑明霞不知是硬气还是吓傻了,没有任何争辩,只一双眼死死盯着她,像要从她脸上悟出前因后果。
她很快便会悟出来的,颜宛、言宛之,多显而易见的关联!言宛端起酒,平静地看着她离殿,像看着一只欲图翻云覆雨的蝼蚁。
这种俯视众生的快感,让她很痛快,也很不安。人走到权力顶峰,还走得下来吗?玉珽今日是知道她的意图,故意卖她面子发落了郑明霞,如果她不是余慕公主,他会怎么做?
厅里寂静无声,乐声没再响起,因为所有乐师连同内侍府婢全被玉珽摒退了。这就是当皇帝的好处啊,到哪儿都可以喧宾夺主。
他又走过来,情|欲失了隐忍,从眼里倾泄出来,欲将她吞噬。
他将她一把拉起,握住她手腕,
“你这点小伎俩,我都看不出来,岂不成了昏君。我方才成全你,你可感激我?”
若再进一步,可就是历史重演了。言宛心里冷笑,可到底是今非昔比,他按捺不下也得按捺。
她抽了下手腕,没抽动,运起一股魂力向他袭去,生生将他逼退两步,
“你也可以不成全我,区区郑六娘,我还不屑于费太大的神去整治。陛下回头将她放了吧,我再杀了她泄愤。”
这一击用的劲道,言宛自己清楚,若是一般男人,必得后退十来步,玉珽却两步便止,身手可见一斑。
在习武上,也如他的勤政一般,是个勤奋的人。
想来是这一击,才让他真正重新审视起她来,书上所载神族的种种功法在脑中漫过,既兴奋且忐忑,原来握腕的手震惊地空悬着,而后慢慢垂下。但到底这是神族的荣耀,兴奋多过忐忑,
“你如此憎恨郑六娘,我竟不知缘故,我当你只憎恶她妹妹。”
郑明月……这个名字掠过脑海,言宛诧异,自来洛京自己竟没怎么想起此人。不知是因她嫁人后,鲜少出现在别人的视线和话题里,还是她伤萧慎一千后,也自伤了八百。明明应当对她更加憎恨,却远不及对她姐姐的欲除之而后快。
言宛整整大袖,望向屋外已漆黑的天空,她与郑明霞的恩怨,自觉没什么可对他说的,倒是提到郑明月,让她日久的痛楚陡然鲜活,
“长思被逼上苍梧陵,郑家人哪个不是帮凶,若萧慎不能安然出苍梧陵,我必拉他们满门去陪葬!”
此话是否有夸张,她自己也计较不出来,也许真会这么做,也许到时只觉大梦一场,放下这里的万般诸事,回了小言山。
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因为萧慎吗?什么划脸之仇,剥衣之仇,真回了小言山,难道还会记起?只不过梦里的一个场景罢了。
她没有看玉珽,只听他清寒的声音至身后传来,
“那我呢,也是帮凶?”
言宛回头,冷视着他,
“陛下觉得呢?”
那目光直把他眼里的情|欲浇灭了七分,脸色由粉至白,由白至青,最后又如常,
“萧长思在苍梧陵已有四个年头,你待如何?”
言宛垂下大袖,走至厅门口,对着冷月清辉,及清辉下的树树繁花,身影孤然孑立,
“我希望陛下能放他出来。”
她不是在乞求,也不是在施压,他听得出来,他只问,
“若我不放,你又如何?”
她回转身,眉眼含着绝决,
“若苍梧陵不在,陛下也不放?”
他知她的意图,在大祭司那里早听说了,眉蹙起。
他每每蹙眉作严肃状,总显得有些阴鸷,无端让身前人备感威压,小时候则让长辈不喜。虽知相由心生,他还是努力作出平易近人状,时常挂着笑容,但笑容怎么可能一直挂得住。身为皇帝,周遭的事几乎没有一件是可开怀的。
“苍梧陵已立了上万年,毁掉一事干系重大,后果难测,若我不允,你又如何?”
她怆然笑起来,笑里流出恨意,
“看来陛下是非至长思于死地了?”
他长眉渐渐敛拢,深深凝视她。他凝视人的样子与玉琰很相似,但一个坦荡无波,一个黑如深渊。
言宛讨厌玉珽的眼,帝王心术,难以亲近,不可揣摸,仿佛一把利刃,要么臣服于他的刃下,要么迎刃而上。
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自可以迎刃而上,他和她,就算被这座江山捆到一处,也是两把对刃的剑。
她今天一袭天青色大袖衫,腰束银丝玉带,只肩领处两片对称的纹饰,虽是女装,却简洁得如同男子的袍服。长发高挽,只簪了支螭龙髓步摇。
无余城的能工巧匠不少于洛京,东越国的公主就是一身简服,也在细节处透着贵不可言。
想起初见她时的天真明媚,这张脸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又似换了个人,疏冷倨傲,目无天子。
他有些恼怒,却又对这份冷傲喜不自禁,仿佛真正的神族贵女本就如此。那些野史杂书里描写的,再掺上后世臆想的,言迢迢乘着翳鸟而过时,俯瞰众生就该这般姿态。
“宛宛,”
他软下声来,情|欲被晚风一吹也退去殆尽,
“萧长思自是不用长守苍梧陵,只要你……你应知我为何至今不立后也不纳妃,咱们难道不能成就一段神族佳话,咱们的儿子必是如旸帝一般的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言宛嘴角的讥诮很深。
此番设宴,她本就是为了向他请旨毁掉苍梧陵,她记得姬末说过,苍梧陵一直是上旸的一块心病,欲毁之方能安睡。她也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可话题还是不自觉地扯到了这里,她对这个话题的厌恶已到了极限,只觉得恶心。
“我嫁给了你,再放萧慎出来有什么用,让他活活伤心死,还不如让他呆在苍梧陵——陛下,旸帝不会再有了。神族为何称为神族,因为他们生性中没有人族贪恋荣华、计较身后事的弊病,对于伴侣,也是爱则娶,不爱则散,爱则真挚,不爱则洒脱,恣情肆意,心朝天地。从你们定国这里的那刻起,神族就已亡了,当然,小言山人也早没了神族的禀性——我们两个生不出旸帝来的。”
她一席话说得畅快,也不知玉珽是被怼得哑口无言了,还是心生恼恨了,她无心理会,拢袖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座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话说得多了,口干舌燥,酒水滑过喉咙的感觉真好,
“宛宛,”
玉珽立在原地,半晌叹了口气,竟没恼,他一向善于隐忍,不知是否又隐忍下了,
“你自以为对萧长思有情有义吗?若真有情,也不会等了这四年,你应当知道,若你愿嫁于我,我定能将他放了,说到底,你爱自己,爱自由,甚过爱他。”
最后一口酒滑过喉头,竟火辣辣的,差点呛出来。言宛握杯的手停在身前,指腹隐隐泛白,怒意自四肢百骸卷至脸上。
到底爱一个人爱到什么份上才算爱,她没体会过,只觉这句话让她羞恼。不是因为真情被质疑,而是一直精心掩饰的谎话,撒得久了,连自己都相信了,有一天却被戳穿,那种无地自容的挫败感,让人抓狂。
玉珽看着她脸上升腾的黑气,微微一笑,
“宛宛,你经历的世事太少,与爱恨还未看透彻。你今日这出胡闹,又非要毁了苍梧陵不可,无非仗着我不会对你怎样。你虽身份尊贵,但我若真计较起来,你也麻烦,越王势必让你妥协。你若真擅毁了苍梧陵,这宗罪先别说,你又该将萧慎藏到哪里,你藏得了他一个人,可藏得了他全家?我若真嫌他碍眼,杀了岂不干净?你去过苍梧陵了吧,可见他一应供给优渥,是谁容许他好好活着的?宛宛,你只知我为了你将他关进苍梧陵,却不知我亦为了你不敢对他下杀手。”
见言宛不吱声,他拖了条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夹了筷菜放她碗里,
“别光喝酒,吃些菜。你如今可说我忌惮你的身份,意欲讨好你,四年前我可不知你的身份。”
他给她夹完菜,见她不吃,叹了口气,
“我在你估计吃不下,那我先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