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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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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萧慎床前照顾了五日,五日后萧慎病好,陪着她去庵里取行李,萧尚文也欢蹦乱跳地跟了出来。
两月不见,他长高了些,原本瘦峭的身板略显厚实,面容也初见棱角,有了男人的样子。
天已放晴,两人打着雪仗一路奔上翠柏庵,萧慎跟着后面看着他们笑。
下山时骑马,言宛和萧慎骑一匹马,萧尚文另骑一匹。
一入冬,嶷山城的户外几乎没什么人,两匹马踏雪而行。言宛拢着袖子窝在萧慎身前。萧慎则两手握缰,指节冻得微红,脸上晴空万里。
萧尚文骑马依傍他们而行,忽前忽后,总是找话茬子引言宛说话,害得萧慎一路没开口的机会,眉头蹙了又蹙。
因着她的回来,萧府几间屋子又重新挪腾过。萧慎搬去谢氏的厢房住,将自己的院子让了出来。
看着青杏和福儿从留云苑迎出来,言宛不解,
“我住客院挺好的,为什么这么麻烦?”
萧慎不喜奢华,屋内素来无多余之物,但为了她的到来,添了许多女儿家喜爱的精巧香艳之物,还怕言宛住着不趁心,四处查看着,
“你不再是客,怎能让你再住客院。咱们即日就要回京,不另收拾院子了,阿宛勉强住几日。”
这次回来,身份上的变化还是挺大的,言宛感觉得出来。司婆子之流的管家婆子,态度明显有了大转弯,像对真正的主子那样。
本来打算十月中旬上京的,结果为了找她耽搁到现在,终于在十月二十五那天,萧府阖家开始动身。
除了主子和各自的亲侍奴婢外,另有五六辆车拉满了家当。谢氏把老体已都带上了,说等年后萧慎成了亲,她就不回嶷山了。路途遥远,车马劳顿,老身子骨着实经不起。
年后!言宛心里滴溜溜地算着日子,又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幸亏萧慎一个安慰的眼神递过来,意思是一切有他,才心下稍宽。
十余辆车浩浩荡荡。刚出城时还是碾着积雪而行,第三日就见不到了雪迹。
洛京在东南,他们沿着洛水边的官道一路南行,景致几天一变,气温越来越高,像时光回溯,回到了嶷山的初冬。
洛水自小昆仑发祥,一路向南,后又向东。洛京本名洛城,就座落在洛水由南向东的转弯处,自古是富庶之地,水路、陆路交通都发达。
开始时言宛和谢氏坐一车,萧慎叔侄坐一车,后来见儿子一心在媳妇儿身上,谢氏无奈,只好叫来孙子与自己同车,让他们夫妻坐一车。
自此,除了谢氏,三个人皆大欢喜。言宛落得更自在,萧尚文也免除了时不时被问课业的困扰。
行了半月,在一座名为“泽枯亭”的长亭旁休憩时,谢氏看了眼亭上的三个字,疲态的脸上露出欣慰,
“总算没几日了。”
长亭外是洛水。此处地势平缓,又适逢冬日降水少,河边露出大片浅滩。河沙细滑,卵石斑斓。
萧尚文每回停车都必来找言宛玩,这回却一声不吭地独自跑到沙滩一角,低着头像在寻找什么。
以这厮平日的行径,正常情况下绝不会是正经事。言宛偷偷跟过去,见他目光锁定一根木桩后,快步走了过去,然后盯着木桩若有所思,表情很古怪。
木桩下是个卵石包,像孩童玩石子留下的痕迹。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会到这里来玩?而且他像事先就知道有这个似的。
言宛略一猜,就心里乐开了花,
“我看看你在下面埋了什么。”
说着拾起树枝就要去扒。
萧尚文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跳脚,一把扯开她,脸红脖子粗地瞪眼,
“郎君我在下面埋了死人,你也要看?”
言宛不甘示弱,
“要不要我喊你二叔一起来看。”
萧尚文立马妥协,瞅了瞅萧慎的方向,
“轻点……”
卵石包被扒开,露出潮湿的沙泥。沙泥又被掘起,一个木匣子露了出来。木匣子没锁,打开后露出一本书,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萧尚文欲来抢,被言宛瞪开,
“喊你二叔了啊!”,
只好愤愤住手。
因此处水位较高,若不是洛水泛滥,河水是淹不上来的,故而木匣只烂了表面,里头是干的。
言宛一层一层地剥去油纸,越剥越想笑,
“难道是武功秘籍?”
油纸剥开,露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空白。她只翻了两页便合上,笑得肚子抽筋,
“春宫图!哈哈哈……你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的?”
要是一般人,早窘死了,也只有萧尚文脸皮厚于常人,只热了热,便一把夺来书,
“前年埋的。那年随二叔去嶷山,途经这里,他心血来潮,非要检查我日常所看之书……”
这书自是拿不出手的,一时想毁尸灭迹,又正看得兴头上,舍不得,只好刨个坑埋了,想着日后来取。
岸上,谢氏遥遥望着两人,眉微皱,
“过完年就十八了,还是孩子心性。”
两人同岁,但一听说的就是言宛。
萧慎站在旁边,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言宛,自是看到了这一幕,却不知他们在乐什么,
“她二十八岁还这般心性才好。”
说的也是自家媳妇。
谢氏无语,叹口气上车去了。
往年从嶷山县到京城,至少得走一月。这次因动身晚,怕耽误萧慎述职,行程赶得有点急,只二十五日便到了。
进城前,足有半日都在沿着一片树林走。树木整齐排列,绵绵不绝,林内隐约有士兵巡逻。
言宛一路闲了看风情,累了靠在萧慎身上睡,离林子还有一段路时,忽听萧慎道:
“过了云上苑,便到城下了。”
抬头只见他正望着那片林子,眉眼舒展。
言宛好奇地探出头去,这便是九嶷宫暖阁屏风上的皇家苑囿——“云上苑”?
屏风上的云上苑,繁花似锦,美如仙境,但此时却只见外围的密林,无法窥得里面片角。想来冬日景致应该颓败许多,但这面积却实在大,太大了!
左边是云上苑,右边是洛水,马车在中间的官道中不紧不慢行着。因家近在眼前,所有人绷了近月的神经都松驰下来,懒得赶这一时半刻了。
谢氏和萧尚文的车行在最前头,不知怎的忽地停了下来,有车夫小跑过来,
“老夫人请郎君和娘子下车。”
林中出现了一条花砖路,除了守林兵士,还有四人骑着高头大马立在路口,分别是二皇子玉珣、公子玉琰、楚阳公主青雁君,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萧家主仆全部下车,谢氏带头行礼。四人虽下马还礼,但除了陌生女子,其余人神情都十分敷衍。
玉琰是一贯的冷淡神情,对谁都一样。玉珣浮夸,除了在老子和兄长面前,一向爱耀武扬威。青雁君本就傲慢,更因与言宛的过节视她如蝼蚁,只因当着萧家人的面才没发作。
年轻女子皮肤白皙,五观清秀,虽比不得青雁君明艳,却另有副温婉之态。
就这么个温婉的女子,对谢氏和萧慎甜甜行了一礼,对萧尚文慈爱地唤了一声,掠过言宛时的目光却像一把刀,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萧尚文也回了一礼,
“六姨。”
原来郑明月的姐姐,郑六娘。
细看之下,两姐妹还是挺相像的,都是皮肤白皙,五观清秀柔和,但眼神却完全不同,虽然都不善良,但一个是色厉内荏,娇蛮跋扈,另一个却是实实在在的阴狠,两面三刀。
四人都是骑装,显然是来云上苑游玩,与他们不期而遇的,几句场面话后便两厢告辞,各行各路。
车队继续前行。
云上苑的尽头,就是洛京的西城墙。
洛水绕过洛城继续东流。城外的码头上船帆林立,货客云集。城内街道宽阔,楼宇高崇,往来行人自信且富态。
嶷山城古朴,人口又少,一入冬便萧索,洛京却像一个盛世贵妇,迎来送往,四季锦绣,彰显着天子之城的磅礴气象。
萧家的宅子在皇城边上的兴道坊,临着朱雀门街,是个寸土寸金的所在。
到家时已是傍晚,管家早得到小厮的快马来报,已将接迎事宜准备妥当。
一行人风尘仆仆,各自安顿,不在话下。
萧家京城的宅子比嶷山城的小得多,但能在皇城根下占有一席之地,已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了。
嶷山城的宅院多四四方方,格局规整,墙是墙,院是院。洛城的宅院却尽显浪漫气质,花木掩着曲廊,曲廊跨着水池,池水绕着楼台,宅与景相融,院落与院落之间并不泾渭分明。
言宛的住处是座叫“照月台”的水榭,门前一汪碧池,池里有鱼,一条木廊通向萧慎的“梅沁阁”。
因院子不多,不能每人分一个,谢氏便让萧尚文住她的厢房,说余下的院子拾掇拾掇要留给他成亲用。
萧尚文闻言立刻跳脚,说什么大丈夫必得先立功名,方能安家室,成亲的事,等他挣了一官半职再说吧!
就他那样,还想挣一官半职!全家人很是怀疑,就当耳旁风听听过算了,一边留意起各家的适龄娘子。
到家的第二日,萧慎入宫述职去了。谢氏闭门休养,估计不将养十天半月缓不过来。萧尚文寻他的旧友去了。言宛无所事事,四处蹓跶。
转眼年关,谢氏请内廷术师卜了个婚期,说等年一过完,就将萧慎和言宛的婚事办了。彼时萧慎正在看管家递上的年货清单,眉眼不动,
“阿娘如何这般着急?”
“着急?”
谢氏摸不着头脑,看儿子天天往未婚妻屋子跑的情形,应当巴不得早日成亲才对,
“你都几岁了!明年你回嶷山,娘子带还是不带?若带,用什么名头放在咱们祖宅里?”
豪门里也有媳妇儿未行礼便进门的先例,但都是下过大聘,递过婚书的,只因某些特殊原因,比如赶上孝期等,才将亲迎一礼省了。
像言宛这样,只能算未婚妻,长久住着,在别人眼里不是个事儿。
萧慎没吭声,依旧看着清单。谢氏知他听进去了,便没再多言。
一过冬至,天日开始变长。晚膳后,天还没黑透,婢女将食案撤去,掌起灯。言宛漱口净手毕,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
白天还能出去闲逛,晚上除了发呆,就只能发呆。
在嶷山时,她还有大侠作伴,萧尚文闲了也会过来胡闹。如今萧慎天天忤在她屋里,那厮如同避瘟疫似的,一天都没踏足过。
萧慎虽然各方面完美,但实在无趣,太无趣了!
“阿宛,”
言宛兀自发着呆,萧慎凝视着她的侧脸,心里徘徊半天,才将谢氏的话说了。知道两人的约定里没有成亲这一条,心里一时有些忐忑,怕她反应过激,从此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言宛迟迟钝钝地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静看了片刻他的脸,才“哦”了一声,平淡道:
“好啊。”
然后继续托腮发呆。
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却不曾想是这样的,萧慎心里愈加忐忑,
“阿宛若不愿意,我找个由头去跟阿娘拒了。”
言宛这才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
“我愿意的。”
不成亲,长此下去总是让他为难,她这段时间细细想过,能理解的。
萧慎不知她心里所想,既欢喜又不安,在她身旁坐下,想问她是否可以做真正的夫妻,又不敢说出来。
这时节沁梅阁的梅花开得正盛,他衣领里的幽香丝丝缕缕钻进她鼻子里,言宛狠狠吸了两下,笑魇如花,
“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
说者无意,闻者脸顿时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