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墨简书

1、第 1 章

　　1.

　　“叮……”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扎马尾辫的女孩推开门时，迟疑了一下才走进来，显然被这三重奏般高低不一却同步发出的问候声吓了一跳。她年岁不大，肤色白净，脸颊粉粉的透着些稚气，鼻尖冒着点点细汗，身上穿一件浅色衬衣配深蓝短裙，虽然是一丝不苟的高中女生装扮，衣领处却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路飞舞蜿蜒到胸前，恰到好处地显露出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小心思，并不张扬的精致配上那股挡不住的青春活力，足以让同级的小男生抓耳挠腮心猿意马了。

　　洛多多抬头瞧了一眼，见是个清清爽爽的小美女，忙扔下手机里的游戏热情招呼起来，“这位姐姐好漂亮，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吧？我是本店首席顾问洛多多，姐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本店虽小，五脏俱全，应有尽有，保你满意！”
　　“那个字念脏，第四声。”他身旁的柜台里忽然又露出一张唉声叹气的大饼脸来，“第一声的话……我个人觉得五毒比五脏合适。”

　　“贱人闭嘴！”洛多多跳下高脚椅，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朝专注拆台一百年的唐诺挥了挥拳头，转过脸立马又笑得天真烂漫，“姐姐想看首饰挂坠还是公仔玩具？自己用还是送朋友？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下哦！本店所有商品都有独家防伪标识，全手工制作，百分百正品！办理会员还可以打折哦！充五百九折，充一千八折，两千以上直接升级至尊VIP，每月赠送爱心礼包，还有机会与我们亲爱的店长大人亲密接触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

　　女孩站在门边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瞧着洛多多自顾自兴高采烈地哦个不停，这小孩瞧上去不过六七岁年纪，圆脸大眼可爱至极，说话的语气却很老道，难道真是店里的员工吗？

　　伏在柜台里补眠的唐诺被这持续不断的聒噪魔音逼得忍无可忍，“噗嗤”一声捏爆了手里的奶茶，“洛多多同志，我必须郑重解释一下，柯姐昨天确实说过认真讲话的男人很帅，但首先她口中的男人特指我们店长，其次认真讲话跟喋喋不休搞推销完全是两码事，你这纯属无知兼扰民知道不？”

　　洛多多扑回去就咬，“姓唐的我跟你没完！”
　　“哎哟小崽子！别扒我裤子！”
　　两个人立马滚成一团，战况激烈。

　　女孩呆呆瞧了半天，见自己已经彻底被遗忘了，只好叹了口气，转身想走。只是才迈一步，门口货架上一只猫头鹰摆件忽然“嘎吱嘎吱”动了动翅膀，张开嘴说起话来，听声音似乎就是刚才进门时那三重奏之一。
　　“梦想成真，梦想成真，梦想成真。”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祝福，许多带电子录放功能的玩具也会设置这样的定时自动播放，可女孩听到这句话时，脸色几乎瞬间变得惨白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凑近了些，那猫头鹰却闭上嘴巴再没有声响了，木雕的眼珠子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跟所有出自某小商品批发城的劣质手工艺品一模一样。

　　许久，女孩终于放弃了等待，她转身走到柜台前，鼓起勇气对仍在掐架的一大一小说，“我……我想买一张请灵符……”
　　“砰！”两个店员闻言一起抬头，而后一个撞到了台板，一个撞到了桌肚。
　　“好……好疼！”洛多多泪流满面地揉着脑门上的大包，顺手扯住唐诺的裤腿擦眼泪。
　　“放手！要掉了！”唐诺大惊失色，赶忙蹲了下去抓住裤带，“小祖宗，在妹子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不？”

　　“请灵符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东西。”
　　一个陌生的声音蓦然在店里响起，女孩惊了一跳，转脸张望了一圈，这才看见被几排货架挡住的另一边还摆着张大沙发，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人似乎刚从沙发上起来，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而后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

　　“店长！唐不甩又在欺负我！”洛多多先下手为强，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跑了过去，拽住他皱巴巴的衬衣下摆眨巴着自己泫然欲泣的一双大眼睛，“扣他奖金！”
　　唐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摇头感慨，“熊孩子惹不起，闪了先。”
　　说着便推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原来柜台后面还有一条过道，也不知是通向仓库还是后院。

　　池羲伸手揉揉洛多多的脑袋，一开口却是向女孩发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女孩闻言抬起头，仔细瞧了瞧这个所谓的店长，这一打量却有些惊讶——男人虽然被一副墨镜遮去了大半张脸，半长不长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没有打理，但仍可以瞧出他面部利落分明的轮廓，鼻子嘴巴都极好看，肤色略嫌白净，显然不常晒太阳，身材倒保持得很好，修长挺拔，往人跟前一站，自有种潇潇而立的气度，要是他再斯斯文文地那么一笑……
　　“简直炸裂姐的少女心啊！”柯语如此评论过。

　　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帅哥戳在眼前，女孩脸上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烫，垂下眼不敢再看，只讷讷道，“我……我在论坛上看到有人推荐，说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就按地址找过来了。”
　　“论坛？”池羲微微侧过脸，似是瞥了她一眼，随即低笑一声，“什么论坛口味这么重，敢帮我这店打广告，不怕把人带沟里去啊。”

　　见女孩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当先往沙发那边走去，“我叫池羲，是这里的店长。先过来坐吧。”
　　女孩站在原处稍一犹豫，洛多多已经快手快脚地把她拉了过来，“姐姐放心，咱们这儿可不是黑店。”
　　“谢谢，我叫楚筱筱。” 女孩有些尴尬地坐下来，稍稍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就见一组矮柜将店铺这一角与外间的货架隔开，一圈布艺沙发和木质茶几错落而置，倒有几分会客室的样子。

　　“很好听的名字。”池羲笑笑，随手将临街那一整面玻璃窗的窗帘拉了个严丝合缝。
　　楚筱筱瞧着男人隐没在一片昏暗中的面容和始终没有摘下的墨镜，小心翼翼地提醒，“这样会不会太暗了？”
　　“哦，没事，我的眼睛不太方便。”他笑着解释了一句，语气自然得听不出任何不方便的意味。
　　楚筱筱讶异了一瞬，却很懂礼貌地没有多问，只暗暗在心里琢磨——眼睛不方便的意思是看不见吗？可瞧他刚才的举动，分明又不像个盲人……

　　“这是本店夏日特供梅子汁，清热解暑。”唐诺不知从哪里端了个托盘出来，将一杯冰镇梅子汁放在女孩面前的小茶几上，笑着补充了句，“纯手工制作，百分百正品。”
　　而后顺利收获洛多多白眼一枚。
　　楚筱筱道了谢，捧起玻璃杯喝了几口，心情倒放松了些，抬头就见唐诺又将另一杯颜色古怪的饮料递给店长，“八分熟，口感应该比昨天提高了不少。”

　　池羲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用喝酒的架势一饮而尽，之后长出一口气，“唐诺你下个月的探亲假我多批三天，回去什么也别做，好好提高下你的味觉。”
　　唐诺笑而不语，顺手又给了他一杯水，哼着小曲回柜台了。

　　楚筱筱有些好奇地瞧着男人龇牙咧嘴地灌下一整杯凉白开，摊开手脚倒在对面沙发上一动不动了。
　　“店长怎么了？”女孩忍不住悄悄问坐在一旁玩消消乐的洛多多，“他刚才喝的是什么呀？”
　　洛多多苦着脸摆手，“别问了姐姐，你不会想知道的……”
　　楚筱筱似懂非懂地应了声，乖巧地低头喝饮料。

　　一时间，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冷气孜孜不倦地运转着，以一种至死方休的姿态与外边的炎炎烈日奋勇厮杀，火力十足，少许偷溜进来的残兵败勇们奄奄一息地伏倒在窗台下，那种没了一丝热气的疲惫教人瞧起来分外愉悦。原本嘶鸣不已、让人心烦意乱的蝉声纷纷溃散退去，留下一片昏昏欲睡的安宁，咯哒咯哒地同挂在墙上的猫尾闹钟一起摇晃。

　　楚筱筱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渐渐往一旁歪去。
　　沉入梦境的那一刻，女孩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要竭力去抓住什么，但这抗争转瞬即逝，片刻后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轰隆！”一声尖锐的雷鸣突然自天空滚过，清晰得仿佛就炸开在耳边。
　　楚筱筱哆嗦了一下，立时醒转，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打雷了？”
　　“是啊，岚城这鬼天气就跟女人的心思一样，躲也躲不过，猜也猜不透。”池羲揉了揉太阳穴，像是终于恢复了几分气力，直起身子优雅地靠在沙发上，而后微微耸肩，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

　　“店长说的是柯姐吧？”不知何时躲到柜台里的洛多多暗自琢磨。
　　唐诺回以一个嗤笑，“你以为叫姐的都是女人吗？多多你太天真了。”
　　洛多多捧住脸，嘴巴张大成一个O字，“不会吧！柯姐那长相那身材，不是女人难道是人妖？”
　　唐诺继续高深莫测地微笑。

　　“难怪柯姐嚷嚷了这么久也没把咱们店长一举拿下，我还以为问题出在店长身上，原来是柯姐的原因啊！”
　　“……你以为店长有什么问题？”
　　“那可难说了，唐三彩你个千年老古董已经落伍啦——这年头，搅基才是王道……”

　　“咳咳！”十步之隔的池羲当然也听到了这二位堂而皇之的YY，不得不出声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可惜收效甚微，聊胜于无——那两人脑袋一埋，压低了声音继续叽里咕噜八卦，伴着不时发出的猥琐笑声，听得人简直头皮发麻。
　　天杀的，迟早要把这些家伙狠狠收拾一顿，重振店长雄风！他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向楚筱筱挤出一个勉强正常的微笑，“怎么样，好些了吗？”

　　女孩揉揉眼，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也没睡多久，应该是最近准备期末考太累了吧？”池羲了然地点点头。

　　楚筱筱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的确只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可这五分钟对她来说却格外意味深长。一眨眼的功夫，屋外已经从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切换成乌云蔽日电闪雷鸣，简直判若两个世界，任谁经历了这样的体验，都会有种不知所措的恍惚。

　　楚筱筱定定心，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断掉的思绪这才一点点重新连上，“抱歉……这阵子我总是睡不好，所以白天容易没精神。”
　　“是因为课业压力么？”池羲的声音温和而克制，显出一种彬彬有礼的关怀，“现在的学生真辛苦啊……”

　　“呃，也不全是……”楚筱筱欲言又止，面上闪过几丝明显的犹豫。
　　池羲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女孩终于下定了决心，喝了口饮料，而后飞快地说起来，“其实，是因为梦……这一个月来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非常真实的梦，比如获得全市生物竞赛一等奖，或者被选拔参加国际夏令营之类。奇怪的是没多久，我真的拿到了一等奖，也真的被选拔到了夏令营中。我的这些梦……一个个都变成了现实。”

　　池羲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按常理来说，梦大多是人们所思所想的产物，作为一个学生，梦到这些与课业相关的事情也不算很稀奇。你本来就有能力实现，所以也许只是恰好……”
　　“不，不是这样的！”楚筱筱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校长在大会上宣布成绩时有个女孩子忽然中暑晕倒，班上另一个同学落选后哭着冲出教室，这些细节全部跟我梦到的情形一模一样，难道也是恰好么？”

　　“哦？”池羲这回没有反驳。
　　“很神奇对吧？”楚筱筱苦笑一声，眉头渐渐绞起，“起初我很激动，以为自己获得了某种超能力，能够梦想成真。可是……可是有一天晚上，我梦见爷爷在公园晨练时摔倒，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忙忙赶去的时候，正看见急救车将摔倒后突发脑溢血的爷爷送往医院……”

　　女孩眼睛有些发红，却倔强地抿住了嘴角，“那天之后，我开始害怕了。原来我的梦里并不全是美好和快乐，那些糟糕的、难过的甚至恐怖的事情，也一样会发生。”
　　“于是我拼命克制拼命压抑，不许自己去想任何负面的东西，可偏偏越是这样，梦到的坏事就越多。白天偶然发生的不愉快，到了晚上就变成令人恐惧的情节，毫无顾忌地破坏与伤害……”

　　“梦境里的那个我，一天比一天强大……而现实里，我身边的人却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直到昨天，我最好的朋友也像梦里一样从楼梯上摔下来，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超能力……”
　　“……这是诅咒，最可怕的诅咒。”

　　梦想成真，本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字眼。
　　可是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梦，如果它们将一一成为现实，不论美梦，还是噩梦……
　　楚筱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的天空，接踵而至的雷鸣轰声作响，碾动着骤然沉闷黏腻起来的空气，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