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煮酒馆》寒亭骤晚

46、第四十五章 番外·宇文昊

　　城北荒郊,北芒垒垒。
　　一座座新坟,星罗棋布。

　　宇文昊站在一众坟墓前，凝视着为首的墓碑，手指摩挲着紧攥着的黑桃木剑。

　　“君上，南魏一切事宜已经处理完毕。杨怿将军的……尸体也已经送到了将军府。”石文苏抱拳恭敬的说道。

　　“谁让你们送到将军府的”，宇文昊的声音中压抑着愤怒，再开口却又恢复了淡定，“将杨将军的尸体葬到皇陵，以……北齐皇兄的身份……厚葬皇陵。”

　　石文苏未多追问，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寒风瑟瑟，飘落的柳叶落到宇文昊的脚边。宇文昊轻轻捡起。细长的柳叶残缺了半边，参差不齐。

　　宇文昊望着手中的柳叶，轻声细语，“是你要将留下我吗？”

　　半晌，又苦笑着喃喃：“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留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留你。”
　　强撑的身体轰然倒下，重重的跪在地上。

　　一抔之土，追溯着回忆。
　　&
　　天之骄子，国之储君。身处尊位，一言九鼎。

　　本应是一帆风顺，受万人敬仰。
　　现在想起，好像所有的事都是从八岁那一年开始改变的。

　　父皇驾崩，国家战乱，政权动荡。身边所有的人都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所有人在乎的，就只有权利，甚至包括仅有八岁大的宇文昊。

　　连连的败报让宇文昊，一个只有八岁大的孩子，躲在自己仇恨的世界里，瑟瑟发抖。

　　“阿昊？”

　　八岁的宇文昊看着面前的来人，原本惶恐不安的眼神里涌出一汪热泪。

　　“杨怿大哥。”

　　宇文昊扑进面前这个大哥哥的怀里，大哥哥手中的温暖抚平了连日来的焦躁。

　　“杨怿大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宇文昊心中好恨，恨那些人丑恶的嘴脸。

　　杨怿大哥会有办法。他一定可以赶走那帮坏人。

　　没有原因，宇文昊就是相信。即使天下所有的人都背叛他，杨怿也不会背叛他，天下所有人都没办法的事，杨怿都可以摆平。

　　杨怿掏出怀中的一把黑桃木剑，轻轻放到宇文昊的手中。

　　“嗯，杨怿大哥帮你把坏人都赶走，帮你把后顾之忧都解决。这把剑是杨怿大哥前些时日用刚刚寻到的一块顶级桃木给你做的，你随身携带着，可以逢凶化吉。”虽然只有十六岁，可语气中的自信却让人毋庸置疑，“可是阿昊也不能偷懒，杨怿大哥相信你可以成为一代贤君。”

　　看着手中的黑桃木剑，宇文昊的眼中微微发亮。

　　结果果然，杨怿没有辜负宇文昊的希望。驰骋沙场，凯旋而归。
　　不仅如此，十年间，杨怿扫平了北方大大小小的国家，助宇文昊统一了北方。杨怿攘除了外患。

　　而宇文昊也没有消沉，也在这十年间摸清朝中势力，用尽各种巧妙的方法平衡了各方势力，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这十年间，宇文昊时时刻刻都想再见到自己最信任的大哥。
　　可是再次见面时，宇文昊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十年间改变了。

　　看着殿堂上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身着铠甲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宇文昊思考着，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般的不舒服？

　　是毕恭毕敬的态度？还是一众大臣虚情假意的恭维？

　　刺耳的夸奖声不绝于耳。看着杨怿权倾朝野，被众星捧月。宇文昊的心中更加郁结。

　　是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应是源自这儿吧。那一瞬间，宇文昊眼中涌动着不甘心。

　　一低头，宇文昊发现杨怿正在望着自己，眸底涌动着一股悲伤。那是一种看透了万事的了然。

　　宇文昊心底有些慌张，只能自己劝自己。
　　“没事的，看出来又怎样，我是君，他是臣。”

　　“君上，如今天下安稳，微臣恳请君上收回兵权。若日后还有兵来犯，臣愿意再次领兵出战。”

　　朝中一片哗然。

　　宇文昊笑了笑，应了杨怿，退了朝。可是看着杨怿远去的背影，宇文昊却觉得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兵权的回收而减轻，反而越来越浓烈。

　　不是已经收回了兵权？不是已经没有所谓的威胁？怎么……还是……如此……失落？

　　宇文昊将其归结为自己还需要功绩来证实自己这位年轻帝王的实力。

　　所以，当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宇文昊祭祖返程的路上，并告诉自己有方法能够除掉南魏统一世界的时候。宇文昊没多犹豫就将黑衣人带回了宫，即使这决定不论如何思考都是鲁莽的。

　　但听到黑衣人的计策之后，宇文昊觉得可行。与南魏和亲，除掉木自南，然后只要再等几年，我就可以一统天下了。至于具体怎么做，黑衣人说，他会全权负责，宇文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南魏君主来信，愿意用和亲的机会得到宇文昊的帮助，来除掉南魏城里德高望重的木自南老将军时，宇文昊更是觉得自己赌对了。

　　这南魏君主这么蠢，只顾得眼前利益。南魏少了木自南，就根本称不上什么威胁。
　　待北齐军队恢复元气，一定可以一举拿下南魏，这样，自己将会成为一统南北的始皇帝，就有资格与杨怿并肩站立。

　　没错，宇文昊要的就是与杨怿并肩的资格。

　　南魏君王的蠢妹妹那么多，随便挑一个过来，即使看着不顺眼，大不了就晾着她就好了。自己对坤宁宫里的那一位不也是这样的吗？

　　可是计划远没有变化快。

　　南魏君王选了昌平长公主，性子极烈的昌平长公主。
　　因为其他公主不像昌平公主这样无依无靠。

　　可是昌平长公主的自刎殉情，打乱了宇文昊的一切计划。
　　万般无奈之下，宇文昊只得下旨，命朝中大臣共同商议出一个和亲人选。

　　可是没想到，丞相那个老奸巨猾的，比宇文昊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为了自己女儿的地位和家族的利益，丞相伙同朝中重臣，实名举荐杨怿作为和亲人选。

　　宇文昊满腔愤怒的情绪狠狠压抑着，死死的盯着面前这几张义正言辞的嘴脸，在心中一一记下，嘴中却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开口：“传旨，护国将军杨怿军功显赫，战绩卓然，是替君王和亲最好人选。命礼部尽快打点好一切和亲事宜，不日后黄道吉日，杨怿代朕和亲。”

　　就这样，杨怿成为与南魏和亲的人选，不日将与攸宁公主奉旨成婚。

　　后来在行礼的那一天，看着对自己叩拜的杨怿和攸宁公主，宇文昊突然间反应过来，原来那种不舒适的感觉，叫占有欲。

　　不希望所有大臣围着他，不希望他是所有人眼中的月亮。只希望他是我一个人的，他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杨怿大哥。
　　可是现在，他却要与这个女人厮守终身。

　　而这门亲事，还是我亲自下旨。宇文昊心情复杂。

　　不过还好，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敌国公主，即使成亲之后，杨怿大哥也是永远不会背叛我的，永远不会。但是以防万一，宇文昊还是在参加杨怿成婚仪式之前去找了自己名义上的皇后——刘皇后。

　　仲夏时节，天还很热，为了节约后宫开销，皇后的寝宫坤宁宫也并没有多么凉爽。

　　这次宇文昊的突然来访，使皇后寝宫上上下下的人都吓得够呛，毕竟传闻北齐君王对自己的皇后可是十分不上心，而这传闻十足是真的，因为自从立后那日起，皇后寝宫的一干人等就没有再次见到过君上，又何论皇后呢？

　　遣去周围众人，宇文昊和刘皇后彼此沉默，谁也没有开口。明明是夫妻，但两人却比任何人都要陌生。

　　终还是刘皇后开口：“君上很少来妾这。”

　　宇文昊只淡淡“嗯”了一声。

　　“君上这次来是有事要妾做。”

　　宇文昊还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君上又何必亲来这一次呢？传个旨意来，妾也就做了。”刘皇后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啧……”宇文昊挺挺身，“其实我倒很想知道，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听你爹话呢？你也不爱我，嫁给我不难受吗？”

　　“妾自然是听话的。”刘皇后欠身一笑，“嫁给君上是妾的福气。”

　　“福气？”宇文昊听后哈哈大笑，也不知笑的是刘皇后还是自己。

　　“我要你明天给你爹送封信，就说你偶然听到南魏的木自南是我和杨怿合谋害死的。其他的不用说，你爹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利用这个消息。”

　　刘皇后这次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宇文昊。

　　“放心，这件事办好了，我会成全你，和你要个孩子。”

　　宇文昊离开了皇后的寝宫。

　　宇文昊不想让攸宁公主好过，自然就要创造攸宁公主和杨怿之间的矛盾。听说攸宁公主生母也死在了那场“栽赃中”，刘皇后的父亲刘丞相又和杨怿彼此不对付，一个简单却有效的设计在宇文昊的脑海中轻而易举形成。

　　杨怿成亲当晚，作为君王，宇文昊和刘皇后自然而然亲自代替了杨怿高堂的位置。

　　宇文昊看着面前的场景，他不是没有想象过的，他不是没有看到过的。
　　只是他所看到的，是在梦里，而站在杨怿身边的人，也不是这个女人。

　　那天，喝得烂醉后的宇文昊和刘皇后圆了房，算是给他之前的承诺一个交代。

　　离开坤宁宫，宇文昊招来了石文苏。

　　“君上，事情很顺利，刘丞相果然利用朝中几位平日里爱谈论八卦的大人在酒宴上嚼舌，臣观察过，将军夫人……”

　　感受到宇文昊的一记眼神杀，石文苏连忙改了口，“攸宁公主的陪嫁侍女绝对听到了内容，而且……将军府里我们的人在门外听到那个侍女特意将估计、可能这样的词语说成了绝对。”

　　“很好，没料到想让他们不好受的可不指我一个。你去查查这个女人和她的陪嫁侍女，任何资料我都要。”

　　宇文昊想要看看，这敌国的公主会怎么对待自己的杀母仇人。

　　可是，当将军府的眼线告诉自己，杨怿的目光每时每刻都停留在攸宁公主的身上，一举一动都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宇文昊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干坐着了。

　　不能允许有任何因素左右杨怿大哥，宇文昊开始亲自着手调查这个女人。
　　当一封封有关攸宁公主的情报呈给宇文昊，宇文昊看后直冷笑。

　　果然是个骗子，连个真公主都不是，凭什么可以这样安心接受杨怿大哥对她的好！连父母之仇都不报，更是天地难容。

　　后来，宇文昊传来了攸宁，真正的攸宁。

　　质问，委蛇，欺骗，利用。
　　攸宁虽然也是从小长在深宫，但是毕竟有母妃的疼爱，心机自然和八岁就要努力撑起一个国家的宇文昊比不得。三句两句就被套出来自己在南魏宫中看到黑衣人的事，又轻而易举就落入宇文昊下的圈套中，将军府的张妈妈、校场的小将都是宇文昊安插的眼线。攸宁从她们那里得到的消息也都是宇文昊想要她知道的。

　　再后来，攸宁竟然真的跑进了皇宫来打探，想要逃走时被石文苏截下见到了宇文昊。
　　两人谈论得不多，但是宇文昊只用了三言两语就让攸宁认定了杨怿就是那仇深似海的黑衣人。

　　“仇人有很多，报仇自然也可以分先后，所以从今以后，你帮我取下南魏，我帮你报仇，先杀南魏君王，后杀杨怿，至于你杀不杀我，就看你自己的了，我随时奉陪。”

　　“你为什么要杀杨怿？”

　　“那你父皇又为什么杀木自南？”

　　“好。我还有一个条件。”

　　“讲。”

　　“我会以南魏公主的身份为你证明我父皇……不，南魏君王在位期间的暴政，让你以后的出征在天下人嘴里，有个拿得出手的借口。但在这之后，你会立我为后。”

　　“成交。”

　　南魏的皇室，真的很蠢。宇文昊在心底冷笑。

　　就这样宇文昊和攸宁达成合作意向，不久，第一次谋杀木楚宛的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但是宇文昊看出了这个真正的攸宁恨的只是杨怿，对木楚宛还没有狠下心，所以有些事情就不能对她实话实说，就比如这事先交给攸宁的红叶广木香，是假的。

　　宇文昊要的，就是木楚宛的命。

　　那天宇文昊特意找了借口去了趟儿将军府，他要亲自去看一看，杨怿他究竟有多爱这个女人。

　　也许会宠着她，也许会哄着她，甚至也许会对她百依百顺，可是宇文昊没有想到，杨怿居然会为了木楚宛愿意以身犯险。

　　练剑时的分心，眼中的担忧，匆忙退下时的不顾礼法以及采摘解药的奋不顾身。甚至一句开口挽留的机会，杨怿都没有给。

　　我怎么会伤了你呢？如果木楚宛在你心上不是最紧要的，我相信你会毫发无伤的躲开我的剑，即使不能，我自己受了这力道也不会让你受伤，可没想到，你宁愿伤了自己也不舍得耽误一秒去看她的时间。记得那只我小时候养的麻雀吗？我养了他许久，可是后来他总想飞走，一次他差点就成功了，但是被小桃子抓了回来。但是他还是想跑，还记得他的下场吗？我把他埋在了我寝宫的那颗柳树下。不要我的，我也不会要他，既然如此，得不到的那就毁掉吧。

　　后来的宇文昊，越来越嫉妒，越来越不顾一切。只要能杀死木楚宛，哪怕伤到杨怿也毫不顾忌。
　　宇文昊总是以为，只要除掉这个碍眼的女人，杨怿和他就会回到从前那般，甚至形影不离。

　　第二次下毒，宇文昊让石文苏确保将两包药交给攸宁时，木楚宛会看到。宇文昊算到木楚宛因为不能伤害攸宁，又不能伤害杨怿，所以会选自己吃下毒药，果然，宇文昊每件事都料到了。

　　以至于后期，只要能伤害到木楚宛，宇文昊不择手段，甚至听从了黑衣人的建议，给木楚宛下蛊，以自己的恨意为驱动，让木楚宛万劫不复。

　　宇文昊一次一次的设计木楚宛，却又被她一次一次的逃脱，甚至就连埋伏蛊军传递假情报、以自己将士的性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是令宇文昊没有想到，杨怿却依然对木楚宛痴心一片。即使木楚宛亲口承认杀了她与杨怿的孩子，杨怿也愿意千次万次的原谅她。

　　那要是反过来考虑？若是杨怿亲手毁了南魏，就算木楚宛能原谅他，杨怿可以原谅自己吗？

　　那是个中秋佳节，一轮圆月就挂在皇宫的斜上方。宇文昊知道木楚宛会来，也知道木楚宛这次来的目标不是杨怿，而是自己。因为这本就是二人商量好的计谋。
　　不过没关系了，只要那个女人来，杨怿就必须发兵南魏。

　　一切都在顺利的进行。

　　宇文昊捂着腰间的伤口，嘴角擎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君上，臣恳请君上放内人自由。”偏殿里只有宇文昊和杨怿两个人。宇文昊捂着伤口的左手微微颤抖。

　　“你认为，朕凭什么放过一个刺客？”

　　“臣愿意一命换一命。”

　　呵，一命换一命。

　　“朕的大将军还真是痴情啊。”宇文昊的声音很空，“阿怿，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宇文昊不知道，木楚宛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是君、是友、更是弟。”

　　“那她呢？”

　　这是木楚宛一生都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

　　杨怿眼神坚定，“她就是我的命，是我这一生唯一爱上的人。”

　　宇文昊侧眼看过杨怿，心中怒意滔天。

　　“她又不喜欢你，何必呢？”

　　“即使这样，我也只想让她一世长安。”

　　宇文昊面色阴沉，良久才答应了杨怿。

　　阿怿，你看，咱们二人果真不一样呢。

　　你失去你爱的人却只想让她一世长安，而我失去我爱的人……罢了，既得不到，那就毁了吧。
　　&
　　只是……阿怿，我现在后悔了。

　　我统一了天下，却再也没有人陪我守护这江山了。

　　陪着我的……
　　就只剩这把黑桃木剑，和面前你的墓碑……

　　宇文昊跪在杨怿的坟前，泣不成声，一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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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齐元年，宇文昊统一天下后登基，史称始皇帝。

　　另封已故功绩显赫护国大将军杨怿为怿昊亭侯，以皇兄身份入皇家墓。

　　宇文昊终身勤勉于政，后宫只皇后一人。

　　坊间传闻，大齐帝后夫妻恩爱。惜皇后只太子一子，再无所出。

　　宇文昊共在位三十三年，将大齐天下治理的繁荣昌盛。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大齐三十三年夏至，宇文昊被发现驾崩于皇陵怿昊亭侯杨怿将军墓前，手中紧攥着一把手掌大小已经摩擦掉色的黑桃木剑，终年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