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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据说人在午夜时分死去将会化为厉鬼,”我对母亲说,“我这就试一试,若果是真的,我便回来告诉您。”
我于是终于死去。
幔帐重重掩去了洒酽春浓的悱恻,红蜡凝固在窗框上。昏黄的烛光镀上纸剪的鲤鱼,漆了金粉的囍字,嫋嫋旎旎的青铜香鼎,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月亮的光一丝一毫也照不进,浓重的黑夜仿佛裹尸布沉沉笼罩下来,笼住了这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像是高墙深院切割出的逼仄的地狱。
“……我回来了。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只有烛泪滴下来。
二、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翻过两排院子灰色的围墙,躲在墙角巨大的槐树枝丫间偷窥男人。男人伏在院子的石桌旁作画,长衫长发,身形清隽得好看。
我随母亲走出过这座小镇,外面的男人女人的穿戴全然不是古镇里的样子,路上有飞驰的会发出叫声的汽车,乐声喧哗,人群热闹,和平静的古镇完全不同。
外面所有的人,都和男人不同。
后来我意识到,古镇更像是一个压抑沉闷的囚牢。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那一小方囚牢里沉默地画,一画就是一整天,我于是也整天躲在阴影里沉默地观望他。
有一天我趁他进到屋子里去,爬下树蹑手蹑脚地去看他的画。纸上画着一个女人,大红色的嫁衣,漂亮到有些摄人的妖异,像是媚世的精怪化形。
当年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被赶出沈家的大门时,有很多尖锐的声音在叫:“打死这个妖精!”
在很多年里,她总是在和我讲起这些不堪的往事,仿佛是滴着血水的烙铁,在我心里烫下永远不能痊愈的疤。
女人柔柔的眼波像缠人窒息的海藻,她盯着我,说:“答应妈妈好不好?”
“……”
“沈止!你答应妈妈!”
“……”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沈止!你答应我!”
她愈发尖锐癫狂的声音终于划破了我心底最后的防线。我害怕地啜泣起来。我听见自己小声地呜咽:“我答应你……妈妈。”
她笑起来,说:“妈妈的乖宝贝。”
三、
沈家的大公子沈渡爱上了一位镇外来的女人。
一场仲夏的雨夜中,狼狈的女人迷失方向误闯进了这座不曾被世人知晓的古镇。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来历,她只是乞求镇长,希望能收留她一晚,第二天一早便离开。镇长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那是隗笙见到男人的第一个夜晚。当天晚上,沈渡端着餐食走进了她的房间。一夜没有出来。
第二天,女人没有离开。
全镇的人都沸腾了。全镇的人都在愤怒。
老祖宗的规矩,镇里的人不能与镇外的人通婚,否则会遭受灭顶之灾。大部分镇民一生没有走出过古镇。尤其是镇长家的长公子,自小便被当做古镇接班人来供养。然而这一天,突然来了一个身份不明甚至长相妖异的女人,她勾走了沈大公子。
镇长出离地生气,又掺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忧虑。
他威逼利诱隗笙,让她离开。但沈渡留下了她。
他护着这个被公认为是妖精的女人,直到她的肚子愈发地凸显出来。
镇长害怕极了,他企图通过各种手段把这场噩梦的萌芽掐断。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顽强得很,他一天天长大。
男婴降世的那一天,古镇上发生了两件大事。镇长暴毙,镇长接班人沈渡突然一病不起。
镇上人心惶惶,开始有人说是女人害了沈家,她是灾星,是妖怪。与镇外人通婚并诞下了不明的骨血,列祖列宗来惩罚他们了。
沈家的叔伯们突然暴起。他们埋葬了镇长,囚禁了沈渡,一场篡权在毫无硝烟的诡谲平静中结束了。
女人一下子失去了依靠,理所当然地被赶出了家门。她走的时候形状很惨,但始终护着怀中的婴孩。
被下令打死孽童的一个下人有些不忍,悄悄把女人放走了。
隗笙带着孩子逃出了古镇。她终于还是找到一处安身之所。
就像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从哪里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存在的意义。除了姓名,她甚至对自己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但好在上天给了她足够的资本。一位美人,倚姣作媚,总还是会受到更多的不公平的包容。她就这样一边漂泊一边生存了下来。
但也不全是好的。她的容貌也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她对此习以为常,并且每次都能奇迹般地逢凶化吉。
直到她遇见了沈渡。
这个浸满了绝望和怪诞的荒唐诅咒,终于在那个仲夏的夜晚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我就是为了来见他。这一切都是合该的。但你不是。”
我的母亲轻缓地拍着我的背,她的手指柔软、温暖。
“所以,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你去走你该走的命途。”她说,“你答应妈妈,好不好?”
我不明白。我没有说话。
但是她的声音突然急切尖锐了起来,指甲狠狠抠进了我的后背。我疼得一个哆嗦。
“你说话啊!沈止!你答应我!”
“沈止!沈止!”
“你答应我!啊!”
“……”
我终于被这日复一日的折磨吓得哭泣起来。
温柔的呢喃,睡前的哼唱,柔软的亲吻,耐心的安抚。都被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地轧过去了。
我的童年就这样提前结束了。
四、
沈家大公子得了一种怪病。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怎样解。沈渡被囚禁在后院里,不仅与世隔绝,甚至与古镇隔绝。
他会无端地心悸,脱力,就像是一次次经历死亡前的瞬间。
有一天,古镇上来了一位方丈。镇上的人如临大敌,他们对镇外的世界充满敌意和抵触,尤其是镇外的人。
但这位方丈只是说:“阿弥陀佛。老衲受人之托,为履行一诺而来。”
新上位的镇长不太高兴地问:“受谁之托?为何承诺?”
方丈说:“故人之托,所为渡人。”
镇长警惕地问:“故人是谁?所渡何人?”
方丈说:“故人已故去,所渡是渡人。”
镇长不高兴方丈与他打哑谜。他问:“那你要渡的人在何处?”
方丈说:“阿弥陀佛,渡人在末路。”
镇长突然变了脸色。他没再说什么,亲自把方丈带到了后院,随后生怕沾惹到什么,立刻拂袖离开了。
后院里,沈渡没有意外,他合十双手,喃喃道:“从前所作损命罪,皆由我执嗔分别愚痴爱。报应现前得。应老祖所言,您真的来了。”
胜观方丈说:“阿弥陀佛。心能造作一切业,由心固有一切果;如是种种诸心行,能生种种诸果报。”
沈渡问:“怎样才能破除这幻象?”
方丈说:“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他说着便把手中的小陶罐递给沈渡。那里面是一坛浆红色的黏腻液体,隐隐散发着新鲜的腥味。
“一切都会结束吗?”
“阿弥陀佛。心怀所愿,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是真是幻,本无壁垒。”
胜观方丈走了。
沈渡的病一天天好转起来。镇长日日担惊受怕,但沈渡似乎并无心处理族权一事。他像是在后院给自己画了一方囚牢,并不踏出半步。
母亲最终还是带我回到了古镇,但是并不被镇上的人知晓。那是过了午夜后一段半沉不沉的子时,镇上的人都陷入了昏沉的睡眠。这是我对古镇的第一印象。压抑的地狱一般,浓黑色的天空,看不见星子。
我们在一处破败的狭小祠堂里落脚。我知道离这不远处,隔过几排墙,就是母亲心心念念的人所住的地方。
于是第二天清晨,我偷偷跑出去,翻过两排院子灰色的围墙,躲在墙角巨大的槐树枝丫间偷窥男人。男人伏在院子的石桌旁作画,长衫长发,身形清隽得好看。
我的母亲仿佛活在了他的画里,一颦一笑,眉目顾盼生辉。
每一幅画上,她都穿着鲜艳的嫁衣,挂满红色帷幔的婚房,那红色刺目地瑰丽,像是用浓稠的血绘成的,甚至散发着潮湿的腥气。
那是一幅幅笼罩着不详气息的画。
我的人生被这个未曾见过面的人填满,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一直默默地偷窥着他。
他握笔的时候,我就希望自己是他手中的那支笔,我甚至开始嫉妒画中的那个人,让他时喜时悲。
我躲在阴影里,心像是长满了蛆虫,是满墙荒凉的青苔。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突兀地存在于这座狭小的后院里,可是我竟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合该的。
这一切都契合得天衣无缝,这一天合该来临。
除了……我。
日光忽地喑哑下来。
我突然想起,我已经死了。
五、
一位方丈找到了隗笙。当时她刚把被子里的孩子哄睡。
方丈对她说:“阿弥陀佛,老衲受故人之托,为履行一诺而来。”
隗笙问:“这位长老,您来做什么?”
胜观方丈说:“老衲来协助女施主结束这一切。”
隗笙无神的眼里突然焕发出光彩。
方丈告诉她,结束这一切的方法,就是抹去不该存在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或许我的出生就是为了结束这一切。
我为了这个男人而生,如今也要为他而死。
但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要发生。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这样撰写。
为什么我是我。
“我答应你……妈妈。”
“据说人在午夜时分死去将会化为厉鬼,”我对母亲说,“我这就试一试,若果是真的,我便回来告诉您。”
我于是终于死去。
胜观方丈把我的心头血交给了沈渡。他的愿望,用我的血、我的皮、我的骨绘出来。
那真是春风秋月、天假姻缘。
“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六、
我的母亲给我办了一场不大的葬礼,就在我们逃出小镇时安身的出租屋里。
前来参加这场葬礼的还有房东、胜观方丈以及母亲带着我逃难时接触过的几个人。
房东本是不允许隗笙在自己的屋子里设灵堂,但他架不住母亲的苦苦哀求。加之这间平房很快就要拆迁,他便不再出言反对了。
屋子里架了一张我的黑白遗像,桌前燃了两只蜡烛。窗框草草绑上了白布条。屋子里的设置简陋得很。
前来吊唁的人只是看女人可怜,匆匆走个过场。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他们甚至不知道照片上孩子的模样。
隗笙站在一旁,方丈捧着一个小陶罐站在她身侧。礼罢,方丈临走前对女人说:“阿弥陀佛。是真是幻,本无壁垒。一切福田。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屋子安静下来。
女人的神情坠入迷惘,她站在灵堂里,仿佛一脚陷进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我缓缓走上前去。
我站在自己的葬礼上,把一朵鲜红的玫瑰,放到我的遗像前。
这世上果有如来吗?若有,为何不渡我?
七、
幔帐重重掩去了洒酽春浓的悱恻,红蜡凝固在窗框上。昏黄的烛光镀上纸剪的鲤鱼,漆了金粉的囍字,嫋嫋旎旎的青铜香鼎,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月亮的光一丝一毫也照不进,浓重的黑夜仿佛裹尸布沉沉笼罩下来,笼住了这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像是高墙深院切割出的逼仄的地狱。
镇民们在婚礼举办的这一夜悉数静悄悄地死去。沈家上空笼罩起浓沉的迷雾,将这座府邸彻底包围住。
二人滑进这场妙乐的梦里。一切都回归到了正轨,一切都是心愿中的圣地。再没有诅咒和病痛,再没有离别和绝望。
在他们的梦里,他们能够百年谐老,如登春台。族权的勾心斗角和世代不敢触碰的禁忌都远去了。
贪嗔痴恨爱恶欲,被封存在这座不被人知晓的古镇里。世代相传,世代被囚禁。
凡夫愚昧,只知忏其前愆,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罪不灭,后过又生。
而如今一切都将完满地结束。
“……我回来了。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只有烛泪滴下来。
八、
你是妄念,是欲,是恶业,是幻象,是轮回所止。
九、
《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中记:“……又于过去有佛出世,号毗婆尸,义曰胜观,种种观,种种见。若有男子女人闻是佛名,永不堕恶道,常生人天,受胜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