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筌慕

1、古城

　　我是古长城，不过我只是古长城的一部分。
　　修建我的人叫嬴政，能文能武，有能力也有魄力，一统天下好不霸气，当真是一代枭雄。
　　后来他当了皇帝，为了保护他的国家，于是修建了长城。我的身躯被一点一点地堆砌打造，那粘稠的黄土、沉重的砾石，混杂着成千上万的累累白骨，将我塑造成型。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他的国家开始出现了很多动乱。我能看得出他变了，变得暴戾无常，肆意妄为。
　　而他的儿子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繁华鼎盛了不过两代十几年的朝代最终走向灭亡。富丽堂皇的阿房宫被三天三夜的大火烧了个精光，我却完好无损地存活着——毕竟，无论坐在王位上的是谁，他们都需要我来替他们护住自己的权力。
　　那个叫项羽的将领，率先入了关。我钦佩他的魄力，有几分嬴政的影子。却不想他竟一把大火烧了宫殿，城内无数百姓横遭祸患，叫苦不迭，功劳反而叫后来入主的刘邦抢了去。
　　于是天下不再姓嬴，咸阳也不再叫咸阳，而是改了名字，叫长安。
　　我喜欢这个名字，长安长安。我很想真地能护这天下长治久安。
　　好吧……最终也没能太平太久。
　　先是外戚干政，又是军阀混战，我不太懂，只听得坊间说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嗤之以鼻，不过是人贪心不足罢了。
　　战火纷飞的日子与太平年间相比，对我来说无甚区别。我只是一堵城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今日那个将军大获全胜，明日那个元帅片甲不留。
　　后来我觉得有些累，便不由地睡了一觉。只是醒来后，就很不爽地看见外疆人的马蹄踏过我的身躯，入主中原。我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打这个瞌睡？
　　这让我精神恍惚了许久，以至于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包括我脚下已经重新改了名字的土地。
　　西安，西安。我有些难过，也有些欣慰。
　　看起来我只需要守护着西方的天地了……看来别的地方也不需要我操心了……
　　不过，这个时代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仿佛已经不再是一段城墙，不需要抵御外来的进攻了——好吧，那冒着火的子弹我也的确挡不住了。更多的时候，我是被当做某种标志，站在这里供人们观赏。
　　但总有人喜欢在我身上乱涂乱画，还拿着刀子乱刻一番，疼得要命。
　　还有一些人，穿着考究，拿着放大镜在我身上照来照去。他们不和我说话，也不关心我背后有什么故事，只是翻着一本本厚薄不一的书，指指点点地讲着一段段有时并不那么真实的历史。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小娃娃。他经常给我擦洗身上的涂鸦，更神奇的是他能听懂我说话，也能跟我说话。他喜欢听我给他讲故事，有时候会愁眉苦脸地跑过来，说他考试的时候写了我讲的故事，却被老师判了错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没说错，但也没有人能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只能沉默地看着他耷拉下来的脑袋，淡淡地道一句，有些故事，只能当成故事来听。
　　小娃娃很快长大了，成了一名文物保护局的工作人员，专门申请做古长城的保护和研究工作。他变得很忙碌，陪我的日子也很少了。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专家们听了他的建议，开始对我说过的故事进行考察。
　　我笑两声，心底却很明白，有些故事是考察不出来的，他们只能被当成故事听听罢了。
　　再后来，他带了个姑娘到我面前。姑娘很好看，笑起来很甜，常和他一起陪我聊天说话，尽管她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一年一年地过去，当年的小娃娃也老了。他退休了，每天提着一壶茶靠在我身边，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他有时会跟我说几句话，但也没什么力气。
　　突然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走了。儿子要带他到大城市去享福，他不想去，想来问问我。
　　我故作轻松地说，走吧，走吧，该去更远更好的地方看看了。
　　他就走了，再也没回来。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的儿子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气质与他一点也不一样，却专门为我成立了古长城保护基金。
　　我被保护得越来越好，再也没有人在我身上乱画乱刻，也再也没有人能跟我说上几句话，听我讲上一两个小故事。
　　越来越多的人来参观欣赏，欣赏我这座站立了千年的城墙，却没有一个人懂我心中的想望。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从初春站到盛夏，从落叶站到雪花，也再没能等到一个人来个我说上句话，不管我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