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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秋 · 银杏叶 ...

  •   民国十六年,公元一九二七年。

      将至十一月上旬。

      前院的银杏树好生高大,早早挺过知命之年,已是倦怠休憩的时候。烂漫的色彩如云堆烟,灿烂着炳焕着繁开盛放,倒来秋意盎然,富足生气。

      浓稠的金黄映入秋引双眸,徐缓泛上浅淡水光,沉浮中一眼彷徨、一眼凝重。这才是采摘白果后的累月,而如今,连银杏叶也快熟透。翠云消逝于黄昏,犹如往昔绿叶,嬗变的光景后稀薄而渺茫,浓稠而辉煌,今亦如斯。

      每一年,自会有这个时候,也唯有这个时候,能牵引出人的分外心绪,无可言喻。即是情深如故,也伤春悲秋,徒然惹人怅惘非常。

      民初而生,秋引至今不过十六岁青年。但他将把秋夕看尽,再多的枯枝败叶,也被一手清扫干净,倒入角院的石雕葫芦化宝炉里焚烧。

      偏是这银杏老树,始终不尝有一丝枯败的味道,似黄昏终不落凡尘,像三贞九烈的绿珠,却已是晚年中的晚,只待落幕......陌路。

      今日,十月三十,也快晚了。

      秋引在后院里一个人、一耙子默默清扫枝叶。后头的后罩房像条火车又直又长,住着丫鬟,到底少女居多,日里谈笑未央,夜里风生非常,她们在,难闻安谧时候。

      放眼后院,陈院秋天的厢房游廊边,尘香好生净淡,翩翩惹来轻胭薄脂浓香,正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之地。但见秋引每日清早来、下午进,先是浇花后扫叶,仍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忽有一阵风动,秋引的视线闪过鲜血似的醉芙蓉,不轻不重落在布鞋边,娇慵而酣睡,酡红又迷醉。哪里的风哪来的花?他暗自纳罕,弯下腰捡花,环顾四周——麻雀们嫩翼小步的,此跳彼追,唧唧喳喳,同丫鬟们轻而巧的笑声越过耳畔。秋引忽然也笑了,低下头看花,很是懵懂模样,一再惹丫鬟窃笑。

      浅浅云鬟笑,轻轻粉玉袅,青春给闲趣闹。

      便是痴了一阵,秋引还是没把手中芙蓉与那堆枝叶等,一同并列在焚烧清单里。他随手把花放入掩襟上的口袋,继续扫地。

      不久,陈老夫人从后罩房门出来了,仍有说有笑的面容被残阳斜照,她步出檐廊,在不远边的洋式雕花纹白长凳上歇脚,轻“哎”一声,乐呵呵道:“秋引儿,怎不去学黛玉葬花儿?”

      “啊?”

      秋引只管把枯枝败叶抱在怀里,要走向角院的化宝炉前。他腰身直看为竹侧为纸,那细瘦、那纤弱,常人绝看不惯,就是无需裁剪多少,也能把一身长衫穿成旗袍身段。他看向老夫人,殊不知往哪边迎笑,少时腼腆起脸来,颔首道:“怎了奶奶?我又是像哪位姐姐?”琢磨来斟酌去,头倒是低得更低,几乎低到尘埃里,花香隐约。

      丫鬟们在房里隔着窗帘又开起笑口,宛如莺出幽谷,珠圆玉润的娇声不绝于耳,朦胧可见一二位不禁探出头,倒像蚕出深桑。

      陈老夫人眼皮低下,间接暗去眸光,似哀上眉梢,却平添慈爱,眼角如细枝慢慢蔓延着深沉的老,她使气抑扬顿挫道:“略像,自也不像。”随后“呵呵”笑声,从喉中叹下一息,续言道:“但还是别像她。”

      陈老夫人一手贴在凳面,一手前后摆动,仍是和蔼笑道:“秋引儿快,去吃你春喜哥哥的晚饭了。”她起身,由一支手杖牵引一个背影,行过较偏僻狭窄的穿堂,意味深长离去,估摸回了她与陈大老爷的正房。

      秋引欲语还休,噤若寒蝉,只想道:到底谁是谁?亲过万物的秋风回拂而来,在竹青色的素简长衫上流连流动,皱褶间落下若有若无的折影。虽身为陈老先生家的男仆,却未曾读过半卷文学诗书。《红楼梦》的一些事情也是老夫人说与他听的,至于其中内涵......秋引虽从富贵家长大,却无富贵命,自不谙世事,无解。

      陈老夫人何尝不亲如秋风,一来一回,落得他若有所思,若生疑影。

      秋引一双眸沉甸甸来沉淀去,瞥向正房之西耳房——陈大老爷的书房,看来既肃穆又复杂,与主人公一模一样。不耗多时,他继续把枝叶焚烧炉里,之后慢步回了他的倒座房间。

      仿佛,走了很长远很长远的路。秋夕下,游廊环游着他,回廊萦回着他,唯有那个人在等他,那位至亲的人——

      春喜,早在厨房干完了活儿,从西厢房耳室回来。他臂弯交叉于后脑勺,懒散地躺在榻上假睡。落日余晖不再漫长悠远,快把最后一抹秋光都投映在他脸上。他偏侧过脸去,等待、思索。

      秋引慢悠悠地撩开门帘,一见春喜的修长身影,便知道大老爷,老夫人、少爷,小姐们已吃了晚饭。小木桌上的一些饭菜,自是他们男仆的。他见春喜睡得蛮熟,思量片刻,依然坐在榻边,低头轻声道:“春喜哥哥,你不吃吗?”

      春喜本没动静,这下倒开始打起呼噜来,秋引眸光一闪,低眉暗喃:“好,那我也不吃。”言罢轻抱臂膀,眸光含笑斜去,如一抹刚刚逝去的夕阳。

      春喜一觉惊起似的,连忙起身,使出揉面团的力度,紧捧住秋引的脸,“哎”声道:“那可不行!你瞧瞧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啊?”

      垂眸的秋引笑意更甚,抬手盖住春喜的双手,手心贴手背,骨感温暖。“瘦成什么样,不还是你的亲弟弟吗?”

      二人在榻上愣是僵持几秒——

      在春喜眼中,秋引的眼神永远是那种堪比女人的阴柔,在这一幕更显得妩媚,不禁让他觉得自己像掀开新娘头盖,便速速收回双手,拍在自己膝上。

      “......”

      “吃饭吧,我们。”秋引淡然一语,把春喜脸上的一阵燥热引去,轻轻笑过后转眸离榻,三四分的疲惫总离不开他神情,春喜也总怜惜着眼看他。

      兄弟俩在小木桌旁,面对面吃饭。秋引素来茹素,今日夹玻璃生菜、萝卜土豆丝......肉嘛,自然由春喜吃个精光。秋引爱小口吃饭,小口喝茶,不比春喜狼吞虎咽,留他饭后笑道:“春喜做菜真是最好吃的,我也只吃过你做的菜。”言罢拉直双眸看向春喜。

      只剩下春喜的碗筷交响,声声清亮中仍是寻常话,春喜一下吞咽,略喘道:“你也该吃吃我的肉。”

      秋引的笑靥羞开在茶水面上,未映出他眉心轻锁,稍带狠狠的撒娇劲儿,直言道:“可别,就怕会像你这样,吧唧个嘴不停。”

      春喜一脚抬在凳面上,手捧饭碗嚼着肉,听下话连摇头,眉心皱巴巴来。许多英气点亮他漆黑眸里的星子,筷子尖对向碗里的古卤肉,略埋怨道:“不这肉里面有筋嘛!”少时,唇间便轻抿着筷子尖,禁不住酸甜香汁撬开胃口,只管继续开荤。

      “啊?”

      “你口舌不是挺厉害?上回把陈溪二少怼得半死的。”一想至此,秋引无端软弱下来,也只顾埋头喝茶。

      “切!还不是那死人公让你干些有的没的活儿。”春喜埋下头去,小孩一样仍皱着眉头不放,十八岁的他怎说也是个大孩子。秋引暗下想笑,又是憋住,一呷一啜以粗茶缓去笑意。

      “......”

      适才说的,便是陈溪二少爷命令秋引把四合院的枯枝败叶都清扫干净了——“十一月中旬是期限,你要没扫干净,小爷便一把耙子赶了你这瘦猴子出家!”

      “哦。”秋引轻轻应答,微微躬身,双手将耙子接过,瞧这木柄铁齿的,难撑的重量明显要压过他,教春喜赶在一旁只身扶住,又转了温柔狠厉瞪着陈溪不放。

      到底拿着这耙子干活,秋引便觉得陈溪时刻都在,压抑非常。

      而陈家三进四合院,分有前院、正院、后院、各种角院......秋引一秋来前后打扫,连日腰酸背痛。无奈奴仆这些小钱小病请不得医生,只靠春喜暗自熬的汤药补身,惹得他一股子怨怼之气。

      前几日,待二少爷巡查,春喜当场把他痛骂一遍:“今天还想用耙子赶‘猴子’么?二少大爷真当自己是猪八戒!”

      “啊?”

      乌鸦噪噪掠过的旋即,秋引手中的耙子速速被陈溪夺过,仿佛一出大戏开演,正欲大开杀戒。各个人眼尖手快得紧——陈溪只管挥耙子,春喜只管护秋引,一阵狂乱几乎将时间打散,但很快很快,尖锐刺耳的舞风声袭来,锋利得丝毫没有情面,活生生剜肉取血之力,便将无情重重地落在他面孔。

      那次,自是有春喜够受的一遭。而秋引的后背腰身不止内伤,还附加了外伤。

      私熬补药,更是鬼门关后的作死。秋引这秋来也一叹复一叹,哪怕自己以后落下病根,或当场血肉横飞?他只担心哪日春喜被抓包,准没日子能过了。纵然本就不明白日子过来何用,兴许只是不甘心于一死而已。

      反言之,他甘心与春喜一同共苦——

      “秋引能忍,春喜哥哥就不要太激进。”秋引笑得似吃过古卤肉般,腮里酸酸甜甜,轻声道:“这下你要多吃素,不然伤口难好了。”他伸手抚平春喜眉心,又往春喜眼角至鬓边上小指长的深深血痕虚抚,连声道:“但会好的,会好的。”

      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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